波恩南郊二十里,七峰山。
一片云雾飘至连绵起伏的山峦间,缓缓化作人形。顾玙站在潮湿阴冷的山道上,略微打量,这片的地势不算高,三四百米左右,范围倒是很广,大大小小的山丘有数十座。
冬季寒凉,许多高大的树木都变成了灰白色,虬枝嶙峋,表皮干枯,仿佛印着一张张狰狞的魔鬼面孔。
他感受着那股气息,向森林深处走去,脚步看着很慢,周遭却带起了劲风呼啸,裹着冷气寒霜,贴着他的身体急划过。
冷气与灵气的剧烈摩擦,使得寒霜瞬间化作冰水,又不及滴落,便被蒸腾成雾气,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线。
“……”
顾玙身形朦胧,若隐若现,不知过了多久,蓦然而停,驻足在一座山丘之上。
下面是一方小小的谷地,右侧地势平坦,左侧有一道数米宽的冰瀑,崖壁冰柱倒挂,水流却保持着奔腾的棱角,夹杂着流水和冰棱倾泻而下。
而就在瀑布岸上,一位穿着中世纪白色纱裙的女人,正拿着两只杯子,去盛那寒潭之水。
她比小斋还要高一些,骨架却极其匀称,酒红色的长,赤着双足,屈身蹲在那里,勾勒出一条完美的身体曲线。
她盛了两杯水,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不算太漂亮,却透着奇妙柔和感的面孔。
“你好,初次见面。”
女人笑了笑,抬脚走到湿泞的草地上。
顾玙看着那对赤足踩过草皮,似乎施了自然魔法般,地面变得干燥,一蓬蓬青草以肉眼可见的度冒出了头,一片盈盈绿意。
紧跟着,女人又一招手,两棵大树弯曲树干,似拜倒称臣,一棵成了天然树桌,一棵成了长椅。
她放下杯子,“请坐!”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非常美妙的自然气息,令顾玙的状态也稳定不少,他过去坐在树椅上,好奇的问:“你是不列颠人?”
“不,我是凯尔特人,或者说,是古苏格兰人。”
“凯尔特人?”
顾玙一愣,这个民族太有名了!
它起源于上古欧洲,与日耳曼人、斯拉夫人一起被视作三大蛮族。它最辉煌的战绩,便是洗劫了罗马和希腊。
没错,就是欧罗巴文明源头的罗马和希腊!
不过后来,他们民族衰落,罗马崛起,又开始围杀凯尔特人,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纯血后裔留存。
“我叫菲奥娜,冒昧请您过来,实在抱歉。”
女人捧起一只杯子,轻轻一点,自己先饮下。
顾玙瞧了瞧,也一饮而尽,没有半点寒潭水的意思,倒像是醇香的果酒,清澈甘甜。
“不错!”
他赞了一声,又道:“看来那帮人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你的存在了。”
“呵,我不属于任何国家,我属于我的族群。只是一位公爵对我的先辈有恩,此次求助于我,我才答应出手一次。”
“出手一次?”
“不错,或胜或败或无结果,今天之后,不列颠跟我再无关系。”
“爽快!”
顾玙笑了起来,平添了几分好印象。
这女人貌似纯良无害,但身上散出的波动,时刻提醒着自己:她大概是自己修道以来,见过的最强的一位!
甚至说,他能感觉到对方接近于自己,快要突破她那个体系的进阶门槛。世界何其大也,不缺传承,不缺天赋,不缺机缘和努力的,又何止自己一人?
“好,有你做对手,不虚此行!”
顾玙战意飙升,从未有过的勃勃盎然,身形一闪,出现在十米之外。
“我也一样。”
菲奥娜轻笑着,挥了挥手,那树桌树椅就像两条巨蛇蠕动,在草地上嘶嘶滑行,然后一起,托着她升到半空,虬枝纵横交结,又有保护之意。
果然是德鲁伊教!
顾玙不敢大意,这个教派太神秘了!世人都以为德鲁伊消亡,结果眼前就冒出一个。他们的资料非常少,只知崇尚橡树,拥有自然之力,等级严明,以女性为重,并且支持同性相爱。
“去!”
他先行试探,随手弹出几道灵气,如箭矢般坚硬锋利,每道都带着强大的度和力量。
艾奥娜双手一划,掌中拉开一个由绿芒组成的圆盘。箭矢射入其中,就像投进深湖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居然可以融合对消。”
顾玙一怔,那种绿芒应是最纯正的自然之力,无所不容,自己的灵气射过去,被消冲了攻击性,还原成纯粹的灵气。
怪不得岛国要疯狂啊,这一个技能就足够了。
“哈,这才有意思!”
他不惧反喜,右手一伸,一团金焰在掌中凝聚成剑。
“锵!”
他屈指一弹,龙吟自九天之上而来,响彻寒冬山谷,余音萦耳。借着这声剑鸣,剑种催动,赤阳剑仿佛活过来一般,与他的身体、灵气、神识统和为一。
“哦?”
菲奥娜恬静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惊讶,如此磅礴的威势,不愧是独自灭了aa协会的家伙。
“赤阳剑决,受教!”
顾玙给予了充分的尊重,没有像以往那样粗暴,轰一道剑气过去,平生第一次真正的使出剑诀对敌。
?只见锋刃与透过密林的天光相映,金焰弥漫,寒霜碎雪飘散纷飞,在其两丈前化作白烟。
然后,他出剑。
“嗤!”
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挥洒出如烈阳当空般的绚丽光彩,这些光织成了一张硕大无朋的巨网,向着对方迎面罩去。
菲奥娜再次虚划,拉出一个巨大的绿芒圆盘挡在身前。
轰!!!
光在绿芒的对消中纷纷飞散,顾玙不退反进,赤阳剑尽化流光,卷起漫天焰雨,持续保持着攻击压力。
小小的山谷中,寒霜受剑气激荡,升腾云雾,冰瀑也冒起缕缕热气,一根根冰柱迅融化,折射出最后一点美丽的虹光。
双方僵持了半响,骤然间,又同时稍退。
菲奥娜略略一顿,跟着一挥手,轰隆隆地动山摇,几棵参天巨木竟然站了起来,拔除根须,以地根为脚,变成了一具具庞大的树人。
刷刷!
那些藤蔓野草也瞬间疯涨,化作一条条粗韧绳索向他缠去。
菲奥娜自身的攻击手段不多,或者说,她清楚那些手段对敌无用。所以策略很明显,一边用绿芒抵消剑气,一边让草木攻击,自己则站在半空,确保安全。
“来得好!”
顾玙眸光浓烈,打得兴起,体内的那种感觉得到宣泄,终于舒服了一点,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面对小山般的树人,和不断涌来的藤蔓,长剑一指,无招无式,只是最简单的一刺。
“嗤!”
赤阳剑洞穿虚空,一剑破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带着浩然刚大不可匹敌的气势,将面前的所有阻挡尽数撕裂,直接刺中菲奥娜的心口。
只见她身形一阵闪动,剑式落空,竟是一个虚影立在那里。
“好厉害的招式!”
那头酒红色的长终有些散乱,菲奥娜站在树枝上,出现在顾玙身后,道:“在这山中,我的自然之力无穷无尽,你想打败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呢!”
说罢,轰隆隆巨响,又是几具树人站了起来,毫无法力衰竭之象。
“我正愁他们不堪一击,你这样刚好!”
顾玙只觉战意迸,升到了史上最高点,“你无穷无尽,我就打到你求饶为止!”
……
“打了多久了?”
“半日了。”
“还没分出胜负么?”
“是啊,对手出乎意料的强悍,难怪不列颠那么高调。”
“没事没事,我对顾先生有信心。”
“我也有!他什么时候败过?”
波恩市中心的会场内,夏国代表团的几个随从人员在底下窃窃私语。这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但没人呵斥。
各国政要虽然开着会,心思却都在二十里之外的七峰山上。
那惊天动地的打斗声,和横尸遍地的维克街,都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这一战会决定本次会议的最终走向:
夏国胜,多数国家共同展;不列颠胜,欧洲将臭气熏天,永无宁日。
老者坐在前列,手指不停的转动钢笔,不时跟不列颠的那位政要对视一眼。二人心知肚明,所愿相同。
……
“当当!”
“砰!砰!”
随着一阵鸣响,刹时间,两人交击了十数次。
顾玙拿着赤阳剑,菲奥娜划着绿芒圆盘。他们打了许久,顾玙好容易欺到身前,逼得她近战,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平生第一次,有人能跟自己战成这样,棋逢对手的感觉让他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快意。而与此同时,体内的那个东西也愈满足,并在战斗中持续攀升。
他有一种直觉,很快,很快,就会突破瓶颈。
但现在,还是不够!
“嗤!”
顾玙猛然踏前一步,剑光连闪,连绵不绝,夭矫自如。
菲奥娜近战十分勉强,更是略显慌乱,连忙用绿芒包住全身。地面的无数杂草刷刷飞起,绳索般向他缠去,只望能延缓片刻。
顾玙长笑一声,金焰一化为三,三化为九,九化无数,形成一片金光焰海,铺天盖地的在绿芒包裹之前,直取敌。
“啊!”
菲奥娜狼狈的往后一纵,到底差了一点点,酒红色的长被削掉一截。她双手挥动,一具具树人挡在面前,再次躲到半空。
“呼……呼……”
女人微微喘着气,心境已然不稳。自己的法力足够,但精神压力太大了,在如此强劲的猛攻之下,难免会出现纰漏。
更可怕的是,对方的精气更是深不见底,打了这么久居然没现疲态。
“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她盯着顾玙,不免生出一丝恼怒和无奈。
“再来!”
顾玙不以为意,挥剑欺上。
老实说,二人打到这份上,自然有点惺惺相惜。朋友难求,对手更是难遇。
俩人在七峰山中追逐无定,顾玙剑势如雨,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菲奥娜则在巨木林间腾挪躲闪,防御为主,偶尔回攻一招。
一时间,身影上下翻飞,将山区彻底搅得稀烂。那些冰河、瀑布、矮丘、巨岩在余波之下激荡粉碎,漫天都是金虹光雾。
“再来!”
砰!轰!
“再来!”
嗖嗖!嗤!
顾玙状若癫狂,偏偏脑中一片清明。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宛如一个巨大容器,那东西在体内不断攀升、积聚,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已经升到了最顶端,再有半分,就会涌出瓶口。
还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
他追了半天,见对方不怎么还手,当即足下一顿,嗖!身体原地消失。
赤阳剑挟着烈阳之意,毫无保留的笼罩菲奥娜。
金焰高涨,空中霜气化作水珠,层层叠叠如千万寒芒奔射。而在寒芒之中,一点金光骤然浮现。
一剑横空!
菲奥娜大惊,终于取出一根树枝般的东西,手指一划,竟然变成了一柄黄金镰刀。
“锵!”
二人同时倒飞,在千疮百孔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痕迹,直至数丈才停下身子。
德鲁伊崇拜橡树,认为寄生在橡树上的槲寄生是万灵丹药,具有神圣的功力和最好的疗效。
采集仪式也非常庄严,通常由最高级的大祭司,手持黄金镰刀割取。而这柄黄金镰刀,便是模仿弯月所造——德鲁伊教中包容万物之种的至圣之月。
“好法器,才舍得拿出来!”
顾玙惊叹一声,手上不停,索性破釜沉舟,使出全部的气力,又是一刺。
这一刺,风定水止。
这一刺,云消雾散。
“你!”
菲奥娜又惊又怒,只好取出一颗槲寄生,用镰刀一划,汁水沾满刀刃,绿芒闪耀,呼的就斩了下去。
她同样不再保留。
剑气与绿芒直接跨越数十米的距离,碰撞在一处,空间仿佛静止,而下一秒,一股惊人的能量突然爆开,冲击成的气浪疯狂肆虐,如乱石崩云,巨浪穿空。
这一方谷地,近乎所有的物质都被力量扭曲,竟似黑洞一般,吞噬一切。
“啊!”
菲奥娜直接飞了出去,扑通摔在地上,已然重伤。她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顾不得其他,连忙调动自然之力,恢复伤势。
顾玙无论法力、境界都比她略高一线,伤势较轻,不过也半跪半倒的埋在尘埃之中。
“咳咳……”
他拄着赤阳剑,想撑起身体,手一软又跌坐回去,跟着就觉一声:
崩!
他猛然一颤,脑中似有弓弦扯断,好像什么禁锢被打破。那东西终于填满了容器,越自身等级,溢出了瓶口。
随即,他激灵灵一抖,意识陷入黑暗。
迷迷蒙蒙中,他忘了自己是谁,不知来路,不知去处。紧跟着,意识被无限拉伸,仿佛初生婴孩般空白,又重新被记忆填满。
我,顾玙,在盛天,自幼没了爹娘。
我,顾玙,好制香,爷爷病故。
我,顾玙,得遇小斋,求长生。
我,顾玙,修道已四载……
这些东西在脑中闪过,又一一淹没在黑暗中……当最后一点过往消失,他忽然感觉卸下了一份沉重的枷锁,从身体到神魂都为之一松,竟要轻飘飞去。
不知何时,他摆出了静坐的姿势,感受着此刻的奇妙与博大。
人仙,人仙。
从人到仙,不仅仅是了尘缘,它只是告别过去,你还要继续往前,去求那长生道。
了尘缘,见天地,这才是人仙之途!
然天地何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生光,光生元素界,元素生灵魂界,灵魂界生物质界。
所谓太初有道,神与道同!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閒,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这便是天地宇宙!
他听了科恩关于卡巴拉的世界观,当时便有所顿悟,自己晋升人仙,差的就是见天地!
天、地、神、人,一、二、三、万物。
天仙立身永恒,坐视宇宙生灭,它不是道,但无限接近于道。地仙与日月同光,长生不朽,那是窥得炁之妙用。
神仙寿限千载,形神俱妙,神魂有大神通者,那是得了灵魂之源。
而人仙,无数人苦苦追寻的,竟然与万物同等!那人仙之下,又该如何?
蝼蚁尔……
轰!
刹时间,顾玙从虚无的状态中抽离,只觉一股莫大的能量充斥体内,并在不断积聚。识海翻腾,气海奔涌,剑种清鸣,精气神更是圆融饱满,通达归一。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占据全身,自己好像站在了万万丈高的山巅之上,俯视着人间灯火。
那人间虚虚实实,魑魅魍魉,芸芸百态,皆在自己脚下——这便是生命层次的提升。
数百年来,人仙第一!
“呼……”
冷风萧素,山林凄凄,只见满地疮痍中,顾玙站起身,提着赤阳剑,享受着那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感。
而在那边,菲奥娜也调息完毕,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人呢?死了么?”
她正四处找寻,猛地一闭眼,双眸被一团金光刺痛。她连忙伸手一抹,瞳孔泛着绿芒看去,恬静的小脸瞬成死灰。
“怎么没动静?打完了么?”
“谁输谁赢,有没有人过去看看?”
在波恩市区,无数人关注着这边的进展,正议论纷纷时,忽有人指着天空大叫:“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
“哦天啊!”
所有人抬眼望向远处,只见七峰山的上空,骤然升起了一轮烈日,驱散了重重阴霾。
这烈日无形亦有形,它完全是虚无的剑气组成,但这些剑气太过强烈,交缠错杂,又近乎凝结成了实体,真如一轮赤阳普照大地。
“太阳!太阳!”
埃内斯的大胡子颤颤巍巍,说话已经不太利索,“太阳,橡树,真的是他,果然是他……天啊!”
老头突然一声惊叫,那升到巨木树梢的烈阳,终于停止上升,略顿了片刻,便如羿神弯弓,日落九天,轰的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