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颉回过神的时候,指针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赵特助已经被他提前放回家,整个偌大的集团总部,只有他这一盏灯亮着。
叶颉手中的投资方案确实很重要很急切,但还没有急切到他加班到凌晨十二点的程度——若真急迫到董事长也要加班到凌晨十二点,那么这个集团总部就不止亮着董事长办公室一盏灯了。
叶颉只是单纯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时间而已。
离开办公室前,叶颉看到手机中父母发来的让他注意身体的短信。
他心中对这种关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厌倦。
叶颉并不是对父母有什么不满。他只是对自己面对关心时,内心没有任何正面反馈而厌倦。
离开总部大楼时,外面下起了雨。
叶颉的车送去保养,没有自己开车上班。但他车库有很多辆车,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就行。
调出手机通讯录时,叶颉想起父母的教导。如果不是很紧急,不要故意折腾人,哪怕你给他们发工资。
他想起司机今天请假,要陪护生病的老人,便把手机揣回兜里,准备打网约车回家。
集团门口随时放着扫二维码支取的备用伞。叶颉撑起长柄黑伞,衣服、裤子、鞋子都是黑色,再加上他那一张冷脸,颇有某些电影中不可言说的教父感觉。
平时网约车可以直接到总部大楼前。今天时间太晚,叶颉有钥匙可以从小门直接离开总部,但如果网约车进来,就要通知守门的保安。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叶颉准备走出总部大门再打车。
叶颉很难与别人共情,父母为了把他教上正途操碎了心,最后确定了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麻烦别人,这样就能极大限度让叶颉像一个正常的好人。
叶颉在生活中能感受到的寥寥无几的情绪正反馈,就是学习和事业。
所以叶父叶母早早把家族产业交给叶颉,让叶颉忙起来,忙起来就不会想东想西。
同时,叶父叶母离开了叶颉,以免给叶颉压力。
他们已经发觉,自己对叶颉的爱意,反而会让叶颉心中负面情绪增加。
因为叶颉被他们教导成了一个好孩子,一个好人。叶颉又很聪明。他的理智会在他接受父母的爱意时告诉他,你现在这个反应很不对劲,你不应该这样。叶父和叶母的爱,反倒成了让叶颉心灵的枷锁。
所以他们离远一点,只保持必要的关心,这样叶颉就能松口气。
他们总会玩得很开心,让叶颉知道,他们并非是为了叶颉才离开工作,离开叶颉。他们是真的很喜欢到处游玩。
提前退休环游世界不好吗?有这种宝贝好大儿帮他们包揽工作,他们能把精力和时间投入爱好,这是大好事啊。
叶颉很聪明。他能分辨出父母的谎言。所以他知道父母是真的高兴。他工作时的正反馈也就更大了。
两者本来形成了良性的动态平衡,但最近叶颉突然发现,事业上让他的感情产生正反馈的程度越来越少了。
他仔细分析后,发现原因可能是他将诸多工作上手后,公司运营就是水磨工夫,不出错就行,成就感大大减少的原因。
现在丹霄集团远远没有达到不需要发展的程度。叶颉只要不断开拓进取,这件事能解决。
他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但当他今天完成了大半部分的投资准备,心中期盼已久的正反馈仍旧没有到来,甚至连负面情绪都减少了不少,叶颉知道,自己的病情加重了。
无悲无喜无忧无惧,他最终会变成这样。这样的自己,还能称之为人吗?
叶颉心中的声音在不甘地大吼,他希望出现一件事,哪怕是让他只有负面情绪的事,让他能有情绪起伏就好。
但他长久以来受到的良好教养,让他把不理智压了下去。
他不能让爱着自己的人伤心。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理问题而去伤害别人。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已经为自己预定了安全性很高的疗养院,以预防自己人性那根线断掉,做出危害别人的事。
大概是凌晨的雨太阴寒的缘故。叶颉从总部大楼走到总部大门这一段路,脑海里不由自主翻腾出许多阴暗的思绪。
可悲的是,哪怕是阴暗的思绪,都不能让他的心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走出大门,拐过街角,叶颉来到了一处有着明亮灯光的大街上。
他此刻已经可以通知网约车来接,但他想多走一走。
现在天气很潮湿,很阴凉,沙沙的雨声有些烦人,皮鞋里不小心进的水也让人有些懊恼。
这些微小的情绪,叶颉很珍惜。
叶颉计算着自己感情退潮的速度,推断自己产生微小烦恼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心血来潮,步行到更繁华的地方,直接拦出租车。
走着走着,明亮的大道上出现了新的行人。
大都市即使是凌晨的雨夜,也会有行人在繁华的街道上出现。
雨伞像花朵一样在雨帘中轻轻晃动,来往行人的笑声和街边凌晨也在营业的小店烟火缠绕在一起,雨夜冷寂的色彩突然变得鲜活欢快起来。
叶颉停下了脚步。
他就不去破坏这幅鲜活起来的画面了。虽然别人不会在意,但他自身产生的割裂感,会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灵魂呼喊再次歇斯底里。
出租车司机永远都知道什么时间段哪个街角路口的客人最多。这里的街口时不时就有出租车停靠。
叶颉撑着伞站在排队抢出租车的人群的最末端,沉默着等待其他人先离开。
周围声音嘈杂,却入不了叶颉的耳。他脑袋就像是封闭了一样,只有窸窸窣窣的自然界的声音能被耳膜滤过,进入他的脑海。
直到一声猫叫,打断了叶颉与世隔绝的状态。
叶颉条件反射追寻着声音的来源。
一只毛发被污水打湿,脸上的毛毛也结了许多泥块,可能是白猫的大猫,正仰着头向一个啃着烤肠的女孩要吃的。
“去去去,一边去,好脏。”女孩提着裙子,立刻闪到一边。
她犹豫了一下,把剩下小半截烤肠从竹签上叼下来,吐到了地上,然后把竹签放进路边垃圾桶:“吃吧,乖猫猫。”
烤肠落在了地上,砸起几滴小水花,温度迅速冷却。
大脏猫的表情居然出现了非常人性化的一僵。
女孩疑惑:“怎么不吃?”
她的同伴道:“说不定是嫌弃烤肠掉到地上裹了泥。”
女孩无语:“不会吧?这是流浪猫啊。别说流浪猫,我自家养的猫也没嫌弃过落在地上的肉啊。”
她的同伴道:“我开玩笑。这只猫估计没吃过烤肠,不知道烤肠能不能吃。喂,咪咪,快吃,这个是肉,能吃,很好吃。”
同伴用鞋尖将烤肠轻轻往大脏猫那里刨。
大脏猫往后跳了一步,围着原地绕了几圈。
女孩连忙拉住同伴:“别用脚,它吓到了,它肯定以为你要踢它。”
同伴忙后退:“难道它以前被人踢过?有应激反应?”
女孩点头:“很有可能。它这么脏这么丑,肯定讨要食物的时候会被人嫌弃。”
大脏猫的表情再次人性化的一僵。
“喵嗷……”大脏猫张嘴,表情有些急躁。但当它刚张开嘴,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大脏猫忍不住开始抖毛。
它一抖毛,毛上脏水就乱飞。行人赶紧避开它。
“啊,哪来的脏猫。”
“去去去。”
“猫猫,别淋雨,去屋檐下躲着。”
“去店里讨吃的吧,人多食物多,还暖和。”
“你和它说这么多,它也听不懂。”
行人们窃窃私语。
大脏猫停止了颤抖。它走到了被污水浸透的烤肠边,低下头咬住。
女孩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吃了。快吃快吃,吃饱肚子就不冷了。”
大脏猫仰头看向女孩,对着女孩点了点头,好像是道谢。然后,它走到了路边较为干燥的地方,双爪在关着的门板划拉了两下,好像是在擦爪子。
擦完爪子后,它坐在较为干燥台阶上,将布满泥点的小半个烤肠吐在合拢的小爪子上,舔一口,咬一口,猫脸皱一皱,再继续舔一口,咬一口。
行人都忍不住围观脏猫猫这像个小人吃饭的一幕,还有人拿出了手机。
叶颉一直观察着这只猫,观察得比其他人细致多了。
猫看见烤肠掉进污水中僵硬的表情,猫听见别人说它是大丑猫的不满,猫现在吃着烤肠时的委屈和麻木,都被叶颉看到眼中。
这只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猫不会因为食物掉进污水里,不会因为别人说它丑而委屈难过。
但叶颉却不由自主地为这只猫心疼。
心疼……?
叶颉一愣,然后上前几步,将雨伞举到即使躲在窄窄的屋檐下,仍旧淋着被风吹进来的雨的大脏猫头上,半蹲着问道:“要不要和我回家?”
大脏猫仰头。
叶颉再次问道:“要不要和我回家?有干净的食物。”
大脏猫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抱住叶颉的裤腿。
然后,它迅速后撤几步,对着叶颉裤腿上被它抱出来的污渍喵呜喵呜,好像在道歉。
叶颉把雨伞放到一旁,脱下高定西装外套,对着大脏猫伸出手。
大脏猫乖乖蹲在地上,任由叶颉把它抱起来,裹进温暖干净的外套中。
“咪。”大脏猫主动缩进带着叶颉体温的外套,只露出一双明亮的鸳鸯宝石猫儿眼,和一双脏兮兮的猫耳朵。
叶颉无视行人惊讶的目光,走向旁边烤肠店,要了一根已经温凉的原味烤肠,取掉签子,放到他抱着的西装上。
猫猫立刻伸出爪子,先在西装上使劲擦了擦,然后张口“喵嗷”一声咬住。
……
“叶颉叶颉,你当时请我吃的是不是这家烤肠!”苏临清拉着叶颉的胳膊晃悠,“快请我再吃一根。这次要加辣椒,加很多很多辣椒。”
叶颉无奈:“你又吃不得辣……老板,来两根烤肠,不加辣椒。”
苏临清:“多加!”
叶颉道:“不加。”
苏临清挠着叶颉的手臂:“多加,我能吃!”
叶颉道:“不,你不能。”
老板失笑:“你能吃吗?我弄一根加辣椒的,一根不加辣椒的。他吃不了,你和他换不就成了。”
苏临清叉腰:“没错!叶颉你怎么这么笨!”
叶颉:“我也不想吃太辣……啊,好好好。一根加辣椒,一根不加辣椒。”
老板:“好嘞,拿着。”
苏临清张嘴一咬,然后被辣得原地起跳,飞速把自己的烤肠塞叶颉手中,把叶颉手中不加辣椒的烤肠抢走。
叶颉:“……”他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