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苦捱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尤其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时候。
平心而论,韩世忠的行军速度还是很快的,十月十七日行在定下方略,然后快马疾驰往京东各处传送军令,廿三日才找到韩世忠。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原来,这位御营左军统制本来在距离界沟不过三百里的单州(后世山东单县)平叛,但是他格外能打,行在这边出发前给的命令,出发后不久他就平定了此处叛乱、收降了贼兵,却被上司刘光世召唤了过去帮助后者去帮个手,等使者到达的时候,刘光世这里的叛乱也差不多被韩世忠给抹平了。
不过,接到命令以后,韩世忠并没有任何怠慢,恭喜了刘光世以后便直接整军八千折返,等到十月三十这天,便有快马来报行在,说是韩统制已经到达明道宫了……再过两三日便可抵达行在。
然而,即便如此,行在的官员们也不免闲的心里长草……放在以往,他们还可以讨论一下各处的人事任命,说下地方上的委派安置,可如今淮西贼死死拦在前面,道路不靖,京东、东京的事讨论完后,真的是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大宋官员们又开始自己的传统艺能,也就是相互攻讦了。
数日间,先是有人弹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等人在靖康中的过错……这大概是因为这位大学士最近越来越得到官家的青睐和信重,传出了此人要进西府(枢密院)的风声,所以大家将心比心,替李相公警惕一下;
然后又有人弹劾李纲跋扈无度,滥权至此,以至于行在困顿于这种乡野之间……这个就更不用说了,就李伯纪那种表现,不知道多少人想为陛下分忧呢!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因为正经的言官这边一直没有动作,而真要想动什么宰相、大学士这种人物,就必须要要有御史直接开火——大宋政治传统,御史正面弹劾宰相,宰相必须请辞以自证清白。
这个时候官家就可以凭自己心意处置,或者是留宰相以去御史,或者是顺水推舟,就此罢相!
之前李纲两次罢相,都是这个流程。
十一月初一日,傍晚时分,并无什么事务的御史中丞张浚轻松回到自己住处。
虽说是住处,然而野地里的一处寺庙便是再齐整又如何能跟明道宫那种大面积皇家行宫相比?所以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年纪轻轻便入了官家青眼,握有极大权柄,可也不过是分到了寺庙的一间雅静厢房而已,连个客厅都没有的那种。而就算是这样,左右邻居也都是学士、尚书、御史,而且多有拖家带口之人……这种情况下,怕是夜间哪个尚书打呼噜都要引起朝争的。
实际上,户部小韩学士便是因为呼噜声太响,被其他几位闲得发慌的学士们给早早撵到角落里去了。
回到眼前,张浚尚未入内,便在走廊上闻到了一股难得的香郁之气,却是摇头失笑,而推门进来,果然又见到自己房内桌上摆着一盆姜豉,而自己那两个好友也都在榻上下棋相侯!
其中一个年长之人见到张浚到来,立即掀了棋盘,起身笑对:“德远(张浚)再不来,我与明仲都要饿死在这盆姜侍郎面前了!”
姜侍郎乃是姜豉的别称。
须知,宋时即便商品经济发达一些,却不可能应对天时,冬季少菜,而姜豉是一种用以姜料为主要配料的肉冻,驱寒入味,自然是冬日间少有的‘时鲜’,更是下酒的上品,昔日在东京,是个当官的便都吃过此物,时间长了,便就着一个五代时的典故,含沙射影一般起了个姜侍郎的别号。
而张浚见到这二人也是高兴,便直接掩了门,却连招呼都不打便坐到桌前,先伸手捏了一块肉冻,吃完后方才兴奋出言:“不料今日也有姜豉,真是难得!”
那二人相对一眼,然后一起坐到跟前,年纪较小的那个‘明仲’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酒来,主动帮忙布置碗筷,然后为二人斟酒。
三人坐定,却是年轻一些的明仲正色开了口:“德远兄不知道,自那日内侍去远处集镇中采购,遇到一桶姜豉回来,这颍州、陈州便有了传言,说是官家最爱吃姜豉,故今日陈州知州赵元显来此觐见,便专门带来好几桶,许多人都分到了!只因为元镇兄那里人口多,小弟便将自己那份一并给了元镇兄家中的嫂夫人,然后一起来德远兄这里蹭肉吃了。”
闻得此言,张浚连连摇头失笑:“且不说这些,只说官家这真是无妄之名,倒颇有当年拗相公喜欢吃鹿肉的风范了。”
此言一出,其余二人也都摇头发笑。
话说,当日禁中内侍出去采买,好巧不巧遇到一处游商,便买了一桶姜豉回来,结果呢?官家当晚只留给了潘贤妃一碗,其余半桶给了御前信重军官,半桶分给了朝中重臣,自己一口没吃……地方狭小,一时就人尽皆知,结果传到外面还是官家喜欢吃姜豉。
“官家是圣天子!”笑完之后,复又一饮而尽,张浚却是正色起来一声叹气。“古之明君都未必能如此。”
“谁说不是呢?”年长之人也跟着感叹。“这便是地道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了,更难得是患难之中倾其所有……可恨还有人不知足。”
张浚心中微动,却捻了一块冻肉入口,又自饮了一杯方才抬起头来,然后以手指向了中殿方向,聊作询问:“赵兄是说那位?”
“还能有谁?”那赵兄,也就是赵鼎赵元镇了,闻言再度摇头冷笑。“身为人臣,殊无人臣之礼,想当日官家自己都不用,这姜豉第一个便送给了他,结果他知道后反而去训斥官家私自出行在,前往市集,导致什么百姓惊扰?明明官家怕惊扰百姓,根本就没入市集。甚至连杨、刘这两个官家身前的爱将都挨了训斥,杨沂中更是被降了一级阶官……据说,当日与他住得近的几位,如吕相公、宇文学士等人,连忙将这姜豉分给了下属,唯恐惹了麻烦,结果等他回去,反而与他儿子吃的舒坦。”
张浚闻言也是摇头,却缓缓相对:“无妨,这些都是小事……而且,官家落井之后,此番信重李相公之意,人尽皆知,不然也不至于万事都让李相公坐在中殿处置了。”
“我懂。”赵鼎也正色相对。“大局也确实需他持重。但且看着吧,待三五月,南阳安定,转入洛阳,他若还是如此孩视陛下,我必然要当面狠狠弹劾于他。”
张浚连连颔首,俨然心中还是认同对方的看法。
而旁边那年轻人,也就是胡寅胡明仲了,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话题,倒完酒后,自斟自饮自用,已经偷吃了小半盆冻肉了。
话说,赵鼎今年四十三岁,大张浚十二岁,更大身侧胡寅胡明仲十三岁,且一个山西人,一个四川人,一个福建人,所谓资历不同、年龄不同、官位不同、籍贯不同,原本乃是八竿子找不着的人,若是在往日东京城内,想要一起喝酒都得是朝廷大宴会才行。
然而,世事难料,这三人如今竟是生死之交……真的是生死之交!
想当日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这三个人,外加被李纲砍了的谏议大夫宋奇愈,一起畏死也好,求生守节也罢,总之一起结伴逃到了太学中,又一起扔下张邦昌主动来投赵官家。
若按照阴谋论的说法,这几人早已经事实上结成了一个潜力非凡的政治小团体。
不过,这个小团体虽然相互之间算是生死之交,极为可靠,但明显缺乏领袖,缺乏组织性(不然宋奇愈也不会砍了),而且每个人的政治主张也都不一样……譬如,赵鼎也想抗金,但他却认为应该先稳定内部局势,再行兴复,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而胡寅则激烈的多,他认为当今天子连登基都不该登基的,就该一开始北向迎回二圣;至于张浚,就有些不好说了,只是隐隐有人嘲讽他,是曲意奉上,一意猜度官家心意才做方略!
当然了,总体而言,在东京那段相同的经历到底让他们认识到了金人的野蛮与狡猾,所以大约扯起了一个不可媾和,一意抗金的共同旗帜!
然后,又因为之前官位普遍低下的问题,又多了一层想要相互扶持上位的私心。
实际上,当日张浚能够成功上位,便有三人一起协作的因素……彼时赵玖下了旨意以后,早已经心中生疑的三人安排妥当,其中赵鼎以老成持重之言,张浚以攻讦李纲之语,胡寅以劝天子渡河迎回二圣之论,一起发力。
最后,赌局胜在张浚身上以后,这张德远也没有忘记两个好兄弟,赵鼎从权户部员外郎即刻被举荐为殿中侍御史,胡寅也从起居郎被举荐为中书舍人。都是清贵紧要,且能日常接触到官家的好去处!
而很显然,如今局势稍有停顿,这其中年纪最大的赵鼎便又有些迫不及待了。唯独张浚如今深得帝心,知道李纲不可轻易动摇,所以稍作了安抚。
话说行在简陋,一盆姜豉用完,又借着佐料与日常冬菜下了两碗热米饭,便已肚圆。随即,三人中赵鼎因是河东人,带着全家逃难出来的家眷,要折返回去外面营帐中照顾家人,胡寅则干脆留下来准备与张浚同宿。
然而,三人刚准备起身作别,却忽然闻得外面一阵喧哗,然后便遥遥看到外围军营中火光亮起,并有数道火把极速来此,俨然是有哨骑信使之流不顾天色已晚,于营中驰马,惊动了一些官员家眷。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多言,而是一起往中殿赶去……但还在路上,他们便听到了确切消息:
金兵主力忽然出现在了黄河下游,先锋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军四太子完颜兀术,兵力五万不止,已经渡河,直指京东东路!自梁山泊往东,黄河沿线全线告急!
“官家居然猜对了,金兀术真来了!”恍惚与震惊中,张浚本能想到了昔日在明道宫时,赵玖给宗泽发出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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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继续献祭新书——《执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