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岳飞突然调转方向往自己这里而来,挞懒只是一怔,便显得完全不以为意……这并不是装模作样稳定军心,而是发自内心的反应。
原因再简单不过,宋金战争持续了四五个年头,到现在为止,凡四次大侵攻,金军从来没有在万人级别以上的野地会战中失利过!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此时此刻依然是一句没有被破例公理!
而他完颜挞懒此处,即便是走了一万人,还有十五个猛安,十五个猛安,其中谋克制度下的金军不下万人,补充兵五六千,如何会惧这区区两万宋军?
除此之外,岳飞此举虽然算是突袭,但仅仅是打了一个时间差而已,算算时间,只要岳飞到此后无法在一个下午内彻底攻破此处,那等傍晚蒲察鹘拔鲁赶到,必然是两面夹击之势……然而,一个下午,宋军真能击溃他完颜挞懒十五个猛安?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战役的宋军实际指挥官岳飞也明白这一点,他完全懂得完颜挞懒的心理,而他追求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奇谋妙计!
且说,兵法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极为朴素的,越是自以为是的奇谋妙策,越容易出问题。
譬如说,这一战中,李逵来诈降,从来不是要推动完颜挞懒做出特定选择,他根本就是来传递消息的,根本目的在于让完颜挞懒尽快提早做出决断,甚至李逵本人被识破了也无妨,因为李逵自己都不知道岳飞打的什么主意。
那么岳飞打的什么主意呢?
很简单,岳飞真正的所谓‘妙策’,就是左右分兵这么简单……我分兵去打你薄弱的两翼了,你分不分兵应对?你是骑兵,跑得快,知道的早,那要不要提前去城下埋伏?而只要完颜挞懒决定分兵,那不管是去北面的长葛,还是南面的临颍,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是给了宋军集中兵力往长社城下以多击少的机会。
实际上,岳飞认为能打这一仗的倚仗,前一日已经给赵官家说的很清楚了:
关键在于,此次金人南下已经持续了数月,而完颜挞懒和他的部队在长社城下那么久,疲惫之余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关键在于,春日转暖,金军骑兵的机动化能力被进入凌汛期、密布于京西地区的河流给大大弱化了。
关键在于,完颜挞懒这个人屡次南下,他在军事上的保守姿态已经渐渐为不少人所知,而且金军几次受挫,他都没有经历过。
关键在于,赵官家穿越火线来此整合部队后,短时间内宋军士气爆棚,军官也都愿意服从安排,是可以做出大胆的、集群化的军事动作来的,而且也只有这几日才能做出这些动作,晚了就会生变。
关键在于,金军上下所有人都以为宋军不可能主动进攻金军主力,可随着一个天子的到来与一个临时负责的指挥官胆大包天的决断,宋军偏偏就来了,而且来的如此坚决,如此气势汹汹!
这些东西,加上一个简单直接,靠着兵力优势展开的分兵诱敌,才是真正的兵法,才是真正的高阶军事知识,才是战略层面真正的奇策……数万人朝上的战场,除了人数、士气、军备、战机以外,没什么花花道道可言,连韩世忠那种悍勇恐怕都只能在最焦灼的地方才能体现出价值来!何论其他?
战争这种东西,微观层面上绝对是荒唐的,但所有荒唐的事情集合在一起,又显得那么遵循逻辑。
回到眼前,宋军现在的情况是,用最坚决的态度,打就行了!
几乎是岳飞转向后的半刻钟之内,随着沿途预留的浓烟依次燃起,赵玖也毫不犹豫,打起他的金吾纛旓,第一次御驾亲征……王彦部两万八字军先发,东京留守司剩余七个统制随其后,王胜、牛皋部随行向前,作为后卫……而赵官家本人亲自披甲负弓,骑马随行,乃是以郦琼部为护卫中心,以东京留守司七个统制为中军,几乎是空置了鄢陵,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将一切的一切砸向了长社城下。
这个消息,因为马皋和岳飞的行动吸引了大量哨骑的缘故,再加上出击的兵马数量有些惊人,所以消息传递到长社城下可能会更加有一点迟滞。
实际上,得知岳飞转向后的完颜挞懒首先在发脾气和杀人。
不是因为军情,而是因为他之前要求部下看住李逵,但李逵居然在短短一个上午就平地消失了……那个看起来粗鲁的宋军统领,拿那袋子珍珠贿赂了民夫营的几个首领,迅速获得了一定自由,然后在一个充足的时间内,休整了自己的胡须,扔掉了甲胄,换上了民夫所穿的脏衣服,潜入到了管理混乱的民夫营之中。
而当挞懒得知岳飞带着区区两万人往此处来攻,丝毫不以为意,便让大主动引六七个猛安渡过清潩水迎击,却是顺便准备拿李逵来祭旗。然而,大和全军都披挂整齐了,下面却居然一时寻不到人,那就只好将几个接受了贿赂的民夫营首领带来,以身替之了。
杀了人,中军大帐内外一片狼藉,大也正准备扔下这些糟心事与这个糟老头子出击,但此时哨骑却上前小心来报,说是鄢陵方向忽然也已经出动,也往此处而来,虽然一时查探不清具体数量,但旗帜严整、兵马众多,恐怕是鄢陵主力尽出!
鄢陵大军合计八万有余,便是去北面做幌子的马皋那一路和往南面去的岳飞一路数量相当,剩下的兵马也最少有四万之众……换言之,往此处而来的宋军已经事实上达到了六万有余!如果再算上身后下社城内那只一直没有吭声的老虎,这个下午,此处金军的十五个猛安很可能会遭受到七万大军,也就是将近五倍宋军的猛攻。
这个时候挞懒才彻底严肃起来,却是一面下令信使速速去往长葛去追自家女婿,一面下令让大放弃出击,只在河圈内防御……当然了,这种命令聊胜于无,因为等哨骑追上去以后,蒲察鹘拔鲁必然也已经察觉到了鄢陵的异动,然后必然折返来救;至于放弃出击,这不是废话吗?两万跟六万是一回事?
不过,出击决策既然取消,那么此时此刻,金军想要再做多余的准备,时间上就彻底来不及了。
毕竟,为了维持战斗力而进行的长距离持续跋涉行军,与扔下一切的猛扑行军根本不是一回事……常规远距离行军,一切都是要以军队中的辎重大车为准的,所以一直到了拿破仑时代,他的骑兵部队都还以一天四五十里的行进速度为准,所以夏侯渊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才让人啧啧称奇,所以司马懿急袭孟达,每天六七十里的速度才被成为军事实话;但是,当抛开辎重,进入纯粹的战斗模式,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种情况下,骑兵可以一个时辰跑出七八十里,步兵可以在一日夜内折返两次渡过长江,跨地百里(臧霸做过类似的事情)。
而回到眼前,按照距离计算,岳飞忽然折返时距离此处二十五六里,赵玖从自鄢陵城下大营出发时距离此地大约三十六七里……那么对于扔下一切宋军而言,不过是半个时辰到一个多时辰的样子,便可以接战了。
这么一段时间,还要再去掉哨骑奔跑回来的花费,去掉完颜挞懒找人和杀人的时间,还能有几刻钟?
事实也正是如此。
就在完颜挞懒获知宋军主力出鄢陵后,岳飞便已经引军行至距离长社城大约十里的清潩水下游地区,距离金军前线干脆只有大约五六里的距离了,然后他却不慌不忙,下令让部队做最后休整,又等了一刻钟,又让其中部分最精锐部队开始穿戴赵官家下令集中起来的不多的札甲,放下下令做最后的进军。
而又过了两刻钟,也就是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后,岳飞部便正式与金军在清潩水东岸的金军阵地开始接战!
金军核心阵地都在清潩水与浊潩水中间的大洲位置,也就是在长社城下,而此时,因为走了十个猛安,再加上挞懒临时决断,主力放弃了渡河在东岸决战的计划,所以清潩水东岸的阵地极为空虚,基本上只有一些零散降服的汉军部队,和一个猛安的金军而已,所以,这片阵地在那个猛安主动撤离后,几乎是瞬间落入宋军手中。
这件事本在意料之中,当然无关紧要,但此时,又一个必然的选择摆在了挞懒面前。
“拆了东面清潩水上的浮桥?”难得披甲上马出帐的挞懒,望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宋军,对身侧大的建议一时犹疑。
“不错。”年轻的大小心建议。“此战关键在于拖延时间,等蒲查万户回援,而咱们为了粮草输送和骑兵往来,河上几乎到处都是浮桥,现在拆了浮桥,不就能尽量迟滞宋军了吗?”
“有道理!但不好!”挞懒想了一下,稍微摇了下头。“若拆了浮桥,便不利于鹘拔鲁折返后两面夹攻了,届时一旦不能在天黑前击溃宋军主力,陷入夜战……不是说咱们不能打夜战,但韩世忠趁机跑了怎么办?”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大倒也无话可说……实际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仓促应战,什么都是对的,什么也都是错的,不到战后,没人知道哪个决断是对是错。
“就这样,不用管那些浮桥了,就用这些浮桥来引诱宋军过来,待这股宋军半渡,你就上前引八个猛安迎头痛击,务必抢在宋军后续大军抵达前,击溃这两万兵。”挞懒终于看着对岸推进极速的岳字大旗,却是终于给出了一个决定版的方略。“俺自引剩余七个猛安守住韩世忠!”
年轻的渤海王族大闻得此言,非但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便不再言语,立即打马而去,奉命迎战。
而挞懒望了望头顶已经明显西斜的阳光,也重新恢复了往日镇定……此时此刻,在这位金军右副元帅的心里,有这么一个等式:
万人以上会战之中,一个猛安足以击败宋军三千兵!
所以,八个猛安足以击败宋军两万人,所以,二十五个猛安合在一起,足以击败战场上的所有宋军……所以,此战唯一要避免的就是让自己这十五个猛安陷入到被七八万宋军一起围攻的状态。
仅此而已。
就在很久没有披甲上阵的挞懒为自己加油鼓劲的同时,赵玖赵官家本人已经行至距离这位金军右副元帅不过二十里的开封府与颍昌府界沟。
在此地,赵玖按照原定计划,让全军稍作休整,而为防突袭,大部分军士也开始在再度启程前穿上了皮甲和稍薄的铁甲……当然了,除了刘晏那两百骑外,最优秀的札甲却是一件都无了。
而就这时,前军王彦忽然打马而来,直趋龙纛之下寻到了正在喝水的赵官家,然后直接在马上提出了一个超出原计划的提案:
“官家,此处距前线不过二十里,臣的前军在最前部更是已经能看到前方烟火了,再加上之前还岳飞部最后休整时派来的信使,已经可以确定前方正在接战无误……所以,臣特请官家下旨,让我部八字军停止休息,即刻跑步向前!并以军中骑兵集中先发,向前支援!”
“骑兵先发自然可以,但全军跑步向前,到阵前还有力气作战吗?”匆匆起身的赵玖一时为之愕然。
“不用即刻作战!”王彦依旧没有下马,而是严肃以对。“此时岳飞必然在与金军争夺河上浮桥,能接战的地方不多,而且两万大军想要尽数渡河也极困难,我军便是跑断了腿,也可以在河畔从容休息,再行渡河。官家,恕臣直言,此战要胜,关键就在于能否一口气以绝对兵力压垮金军,并无二论……那么想要如此,攻势延绵不断就是关键!”
“臣附议!”随军官职最大的文官胡寅忽然拱手相对。“岳镇抚不在,此间军事本该王制置决断!”
赵玖听到此处,不再犹豫:“既如此,刘晏引骑兵先去,而前军事,王卿自为之,不必来报!”
王彦大喜过望,即刻在马上谢恩而去,而刘晏也即刻下令本部兵马着札甲,片刻之后,便疾驰而往。
眼见着刘晏也出发后,赵玖却是不再耽搁,下令全军再度启程,尾随前军跟上。
一刻钟后,宋军援军陆续抵达,先头骑兵不过数百,但领头的那支重甲骑兵的旗帜却让所有金军稍显骚动——赤心队本是很多金军的熟人。
非只如此,后续宋军虽然阵型稍乱,但却也绵延不断,迅速涌来,而且这些军士的特征也让所有金军很快意识到了对手的身份——八字军也是熟人!
而此时,观战的完颜挞懒却已经开始迷糊了起来,原因再简单不过,之前两刻钟,八个猛安虽然场面上没有落任何下风,或者说确实一直压着宋军来打,但却始终无法迅速击破、击溃所谓半渡而击时渡过河来的一万宋军!
那一万宋军,渡河之后,并没有冒险进军,而是那面岳字大旗的指挥下,抢在金军骑兵来攻前就在清潩水西岸,背靠着一条条浮桥,结成了多个长枪硬弩组成的硬阵,宛如山陵一般坚固。
这超出了他长久以来对宋军的认识。
“元帅!”一名渤海谋克飞驰而来,遥遥便喊。“宋军大队上来了,俺家万户求元帅给些支援!”
在将台夯土高地上观看了整个战局,对整个战场了如指掌的完颜挞懒本能便想答应,但刚要开口,身侧却忽然一阵骚动,还有亲信侍从主动拽了他一下。
挞懒顺着亲信的手指望去,然后额头上便开始出汗,因为已经垮塌又被堵上的长社城某处城墙废墟上,韩世忠的大旗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出现了……就好像一只潜藏起来的老虎一样在盯着他的后背。
犹豫了一下,挞懒咬牙回复那渤海谋克:“告诉大,俺再给他两个猛安,但告诉他,不许他顾及伤亡了,让他亲自领头,与俺凿进宋军大阵里去!”
PS:感谢寡人赐你自尽大佬的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