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之前,雨水再度急促了起来。
随着预定战略状态达成,高地-石桥前的宋军当面主力四万众再不犹豫,立即按照十余个统制部的划分,在御营中军都统李彦仙的总督下大举渡河。
与此同时,高地上的金军也毫不犹豫,按照预定计划,四个万户在金国隆德府行军司都统完颜奔睹的指挥下于高地上汇集合阵,然后以一个巨大的、遮蔽了整个高地的庞大军阵向着前方太平河压了下去,以求完成预定的‘尽量杀伤渡河宋军’这一战术目标。
不过,也就是在双方庞大的重兵集团动作刚刚展开之时,之前先发渡河的御营中军左副都统王德便抓住战机,成功阵斩金军宿将阿里——这直接导致了原本只差一个撤军命令便要大举回转高地的阿里部陷入到了指挥混乱之中。再加上另一个万户仆散背鲁丧子之后心绪激烈,违逆战术安排与现实战况,强行反攻,却是也早早导致其部外表强悍,内里动摇起来。
故此,随着宋军大局渡河,包抄之势隐隐形成,阿里部与仆散背鲁部当即大溃,金军的沿河阵线直接崩塌。
当然,这不耽误高地上的完颜奔睹此时按照原定军略督军而下,朝着迎面而来的宋军重步集团奋力相撞……只不过,他们的首要任务从‘尽量杀伤渡河宋军’变成了‘尽量接应收拢溃兵’与‘维持战线、遮护高地’罢了。
然而,不过一刻钟后,战场上的所有高级军官就都意识到,所谓的战术任务就是个笑话。
金军如此,宋军也如此。
须知道,随着金军沿河战线的崩溃,两大重兵集团中间,尝试阻遏歼敌的过万宋军党项轻骑立即就跟同样数量的金军溃兵混做一团,形成了一个长条形的复杂混战长带,而这个长带向西而去又直接连到了已经交战了一个上午渐渐犬牙交错的西线战场。
当此情状,李彦仙与完颜奔睹两大重装集团在高地前方狠狠相撞到一起时,非但没有想象中的大开大破,一决生死,反而使得战场上所有的秩序、条理瞬间失效。
双方前线部队,当场就被中间的混战区域给卷了进去,前线部队的编制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打散,双方的指挥系统一起陷入半瘫痪状态。而偏偏双方的军阵是如此庞大,以至于无论是在物理上还是指挥系统上都产生了一种惯性,使得双方后续部队不停的压入中军混战区域,继而使这个混战区持续扩大起来。
非只如此,这种混战一旦形成规模,还迅速向西,将原本维持着秩序的西线战场给不断拉扯进来。
平心而论,这个局面之前是有被预料到的。
战前的时候,双方的高级军官就都已经意识到,没人打过这种仗,没人在一天之内朝着这么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局部战场一口气投入过这么多作战部队,谁都没有这个作战经验……指挥失效和各自为战是双方战前都公开强调过的事物。
但是,没人想到这一幕会来的这么快,也没人想到这种混乱会这么庞大和不受控制。
作为前线指挥官的李彦仙和完颜奔睹,几乎是一起陷入到茫然之中,然后他们就迅速意识到,这场战斗的胜负将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他们的控制,改由统制官与猛安们,甚至更进一步,由统领、营指挥、都头,以及谋克、蒲里衍们来决定。
双方真的要用一种细碎的、脱离指挥艺术的,但很可能也是最能体现双方战斗实力的方式来决定主战场的胜负。毕竟,这种情况下,只有获得这种小规模战斗胜利更多的那一方,才会形成不可逆转的战线压制,继而达成预定的战术目的。
醒悟到这一点后,一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在李彦仙与完颜奔睹那里产生……那是一种夹杂释然与解脱,同时又有些懊丧与不安,甚至隐约有些惶恐与后怕的情绪。
区别只在于,这些情绪的内在比例于二人而言稍有差距罢了。
雨水愈发密集,战场噪音也陡然提高了一大截,这反过来使得指挥系统与斥候反馈进一步失效。
“元帅。”
战场嘈杂声中,满脸是水的完颜兀术终于从望楼上爬了下来,然后对着望楼下盘腿坐在泥水中的拔离速欲言又止。
很显然,兀术已经从前线大将那里得知了前方战况,有心做些什么,却又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什么都做不了。
同样的道理,拔离速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也没有应声……有些话,没必要当众说出来。
不过,这不代表这位金国元帅无事可做,其人抬头望天观察了一阵雨势,然后直接从腰后掏出一柄匕首来,居然就在雨落不止的泥地上翻掘起了泥土。
兀术几乎是瞬间会意,忍不住上前两步去看:“如何?”
“两寸深的泥泞,三寸深的湿软,再下面就有干土了。”拔离速收起匕首,扭头平静做答。“而若是接下来跟上午雨势一般无二,那等到傍晚前,怕是要有四五寸的稀软,草地上存水利害,可能会更深些,但只要没成泥淖,反而不容易垮……不过,依着眼下情势,应该早就积水攒了不少泥淖才对。”
“那会耽误咱们骑兵出击吗?”兀术稍显急躁。
拔离速摇了摇头,一度让兀术放松下来,但很快,这位大金国元帅的一连串不紧不慢的话语便又让魏王殿下继续陷入到了某种无力的烦躁感中:
“魏王,这根本不是雨势的事情,莫说眼下这般,便是更大的雨,更烂的泥地,更急的河水,军中也有不少人曾经历过,无外乎是马速慢一些,滑倒滑伤多一些罢了……白山黑水间,冬日冰雪间出兵,咱们难道没有过?可今日的问题在于,兵太多了,而且战场已经失控,谁也不知道这么多状况叠加,会有什么结果。怕只怕到时候最后两万五千骑冲出去,只来得及一个军令,便直接各自为战,根本冲不起第二轮。”
兀术长叹了口气,然后忽然转身,从营中木棚下牵出一匹马来,太师奴等亲卫见状,不敢怠慢,也纷纷仿效而为。
“魏王这时去前线有什么用?”拔离速见状直接起身,却只是面色如常坐回到了没有雨水的木棚中。“便是激励人心也不是现在该去的……等马五和斡论出兵再去也不迟。”
“俺不是要去逞威风,也不是要夺奔睹的指挥权,俺是实在坐不住,要去高地上亲眼看看战况!”兀术一面翻身上马一面脱口而对。
“那就不要带旗帜。”拔离速也是无奈。
“晓得。”兀术脱口而对。
“去了以后就不要回这边了,去左边活女寨中。”拔离速继续平静言道。
兀术终于一怔,却重重颔首——他知道拔离速什么意思,完颜活女跟战场上的很多宋军大将都有杀父之仇,而且跟这位元帅之间素来有过节,换言之,活女很可能会不听指挥提前出战,这将很可能会对战事产生一种毁灭性的结果。
点头之后,兀术一声不吭,直接打马出营往高地而去,而不过是片刻之后,便已经从安全通畅的高地后方直接抵达高地。
不过,雨水之中,兀术并没有去惊动那些指挥官,只是在亲卫的簇拥下驻马于高地某处高坡之上,然后在这片被践踏到有些泥泞的坡地上四下张望,稍作观察。
但是,这一番观察并没有让这位大金执政亲王稍微释然或者放松下来,因为此时整个战场虽然依旧混乱,但却已经稍微显现出了一点战局走势的端倪——毫无疑问,是宋军在持续推进。
当然,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要知道,兀术固然惊讶于阿里部的全线崩溃,同时对仆散背鲁部的崩溃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种惊讶和理解都是微观的、针对性的心理活动……居然是阿里先死了?仆散背鲁不是素来稳重吗?实际上,从宏观上来说,这场战斗开始之前,兀术就和很多宿将、军中幕僚有了共识。那就是今日这一战肯定要损失惨重的,肯定是兵力、士气占优的宋军在战斗中占据相当优势的,自己一方肯定会有名将丧身、成建制丧师这种情况发生。
甚至,也绝对有全军大溃于此,满盘皆输的觉悟。
然而,正是再怎么糟糕,可仔细一想全在预料之中的感觉,才让兀术感到有些沮丧和忐忑。
因为,他自问这一战真的已经尽力了。
从得知自己兄长突发急病死在河北前线开始,他便行动果决,托付后方给长兄完颜斡本,自己亲身到前线,努力聚合军心,统合部队,搜刮后勤,动员签军,并坚决的支持和鼓励拔离速发动相关战略战术。
可是,岳飞在大名府前的操作,大大挫伤了他的军队,使他意识到军队战斗力今不如昔,王伯龙的全军覆没更是让他如丧肝胆,从心底意识到了这次宋军北伐可能的最严重后果。最后的太原城与元城齐齐告破的场景,更是直接让金军主力失去了最后一丝战略主动性。
回过头来去想,让兀术最难以接受的是,虽然双方明显都是仓促而为,但全程下来,只是得到了十天先机的宋军,却一直掌握着所有的先机,将金军的一切拿捏在手中……从出兵到眼下决战,宋军上下根本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所有的行动,全都卡着时间、地理、后勤的限制就压到了脸上。
这种令人窒息的侵略感太让人难以适应了,那个赵宋官家不动声色玩弄乾坤的手段也太骇人了。
兀术向着东北面获鹿城方向看去,情报告诉他,赵官家的龙纛在那里,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雨线阻碍,根本看不清楚,但这位金国四太子依然能感觉到彼处有卧虎伏身,其势汹汹,将要一跃噬人。
还是那句话,他尽力而为了,目前为止,上天也没有明显偏向谁,这是一场很公平的战斗,战斗最终的胜负手也还没有掷出。
但太令人煎熬了。
太平河对岸,赵玖不知不觉已经灌下了半壶酒,以至于面色微熏……在高地前坡的战斗陷入全面混战以后,他就开始不自觉的增加了自斟自饮的频率。
很明显,肉眼可见,宋军占据了优势……金军丢掉了沿河战线,成建制的失去了两个万户,只能依靠高地优势奋力抵抗,而宋军以十万之众应对六个万户,尤其是此时尚未到中午,双方士气、军心、体力都还算能支撑,没有理由不压制住金军。
但是,赵玖依然心中不安,依然内心惶恐。
因为他浅薄的军事经验告诉他,随着这种混战的继续,在雨水、泥泞以及甲胄的作用下,双方的体力将会迅速流失,一旦过了一个节点,大规模伤亡就会在迅速出现,而且出现的速度会越来越快。更要命的是,尽管目前还没有确切情报,可赵玖依然可以肯定,正如自己这边一样,金军一定还有大量的生力军没有投入战斗,
到时候,双方每一次投入新的力量,都会有大规模的、成波次成建制的伤亡产生,这种伤亡是剧烈而不分彼此的。
理性告诉赵玖,战事是宋军占优,即便是最后双方都要搞乾坤一掷,也是自己赢的概率更大。
可是,这不代表赵玖没有感到煎熬与恐惧,尤其是他需要坐在这里,以一个近乎于局外人的身份,用一个模糊的视野来观察和等待战局的推进。
吕颐浩、刘晏也早已经不吭声许久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中午到来,眼看着高地前的宋军大阵在越来越多的西线援军帮助下,通过血腥的混战以及对大面积溃军的驱赶,终于占据了整个高地三分之一面积时,兀术并没有强留,而是按照拔离速的要求,转身去了活女的营寨。
他走后不久,完颜奔睹便开始执行既定预备方略,乃是一面下令部队收缩整合列阵,一面收拢西线部队后退,以求继续控制高地,并遮护身后的大营。
但这个动作,不可避免的将位于战线折角上的突合速部置于了一个危险境地。
“呼延将军!”
同样是战线折角处,一名狼狈不堪的契丹骑士自南边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呼延通,却不下马,只是直接焦急出言。“我是耶律将军的信使,之前来过数次了……”
“直接说事!”赤着上身,正在旗帜下包裹臂上一处伤口的呼延通头也不抬,冷冷呵斥。
“是!”契丹信使不敢怠慢。“夹谷吾里补的战线跟突合速的战线脱节了,明显是要后撤,陈桷将军大部都已经随之卷进去了,董旻将军明显是怕纥石烈太宇那个万户也撤,已经跟脱里王子一起尝试进取包抄了,我家将军让我来问,他现在是跟其余几位一起进去还是留下来助你了结突合速部为先?还有,要不要告知许世安将军,请他来援助这边,速速拿下突合速?”
“突合速南翼还有多少兵?”
“三四千……”契丹信使勉力而对。“只是大约,步兵多是长枪,骑兵多是战锤,阵势很稳。”
“让你家将军自去与其他各部努力向前,给我留下三千轻骑去看住突合速南翼便可,待我亲自了结突合速所在的北翼,就与这三千骑一起扫荡南翼……”言至此处,呼延通微微一顿,继而咬牙切齿。“突合速的事情,我呼延通自会亲手了断,郡王也亲口许了我的,唤老许做甚?我连就在突合速侧后的解副都统都没喊。”
信使情知对方是因为前几日之事发了狠,此时又闻得有韩世忠言语分派,便不做多言,只是应了下声,便打马回报耶律余睹去了。
而对方刚一走,包扎好伤口的呼延通便迫不及待,要求亲卫协助披甲,片刻之后,更是再度披挂上阵,然后亲自率部,发起了对突合速本人所在的北翼又一轮攻势。
看到呼延通的旗帜再度过来,突合速将旗之下,满心疲惫的女真宿将却只是微微叹气,然后并不着急指挥部队上前,反而在马上环顾四面,观察形势。
但眼下能有什么好观察的呢?
要知道,虽然视野受制,战场混乱,可金军大举收缩的态势还是很清楚,位于夹角处的本部即将陷入到三面被围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侧后的解元,前方的呼延通,侧前方的契丹骑兵,还有更远处一直被韩世忠要求按兵不动的许世安。
坦诚来说,这个时候,突合速是有心后撤的,毕竟这个时候继续坚守已经没有了意义,反倒是将兵马带回去才会对大局更加有利。
但是……想到这里,突合速直接看向了前方已经冲到自己身前百十步外的呼延通……此人这般纠缠,他怎么可能举众脱身?
须知道,战斗持续了半日,作为最早接战的两支部队,双方部众都已经非常疲敝,没有了力气,甲胄又有什么用?这种情况下,一旦他突合速选择后撤,骑兵尚可凭着机动性有所留存,可步兵一个立足不稳,便会淹没在宋军战潮中。而若是扔下部队断后,只率骑兵逃窜,或许能趁乱局稍得生还可能,但且不说这种生还可能性有多大,自己的部众又如何?
多少战事都过来了,前几十年都是身先士卒,便是受伤后收敛起来,又怎么可能扔下部众自己跑掉?
一念至此,突合速忽然看向了自己南侧,然后唤来一名心腹亲卫,低声相告:“告诉那个聒噪汉儿,说趁着呼延通攻我,让他率部先撤,能带多少人带多少人回去,权当我给他断后了!”
亲卫略显茫然,但还是在突合速的逼视下转身而去。
而突合速这才回过身来,聚精会神调动部队去迎击呼延通的这次突击……而这一次,战况更加验证了突合速的猜想,双方部队越来越疲敝,但因为早已经杀红了眼,所以士气非常充足,这使得减员越来越迅速,战斗越来越朝着惨烈。
偏偏呼延通始终带着一股韧性,就是咬住了自己不放,很显然是对之前那一次事情心怀耿耿。
另一边,趁此时机,突合速的心腹侍卫成功抵达了南侧汉儿猛安所主持的阵地……这里因为呼延通的主攻方向缘故,一直维持着低烈度战事,部队齐整了很多。
“万户是这般说的?”
那名素来喜欢拍马的汉儿猛安闻言先是一怔,旋即蹙眉。
“不错。”
亲卫稍显不耐,应了一声,便匆匆打马而走,根本不再理会对方。
而人一走,周围低级军官便都汇集起来,等待那猛安决断。
这汉儿猛安思索片刻,一声苦笑:“这个时候,先走或是断后都只是听天由命,不如留下来坚守,且观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四面形势,却也只好装作没有此事,继续与正面的契丹轻骑相互消耗。
就这样,那名亲卫再度返回到了突合速身侧,将讯息送达的结果告知了自家万户,但是一直到呼延通又一次被打退,却始终不见南翼部众动弹……既没有趁机撤退逃走,也没有为情势所感,主动来救。
“倒是我小觑了这个聒噪汉儿。”突合速那支被射穿了的脚早已经不再发痒,而是渐渐麻木疼痛起来,此时见到这番情形,一时无奈,却是干脆在马上摇头苦笑。“也高看了他。”
“万户?”
周围女真亲信明显都不太明白。
“他必然是以为我表面是要给他断后,实际上是想借他部众稍多来吸引宋军注意力,然后趁势率本部骑兵逃窜。”突合速平静以对。“所以不动。”
“此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大将之腹!”一名亲信愤愤不平。“呼延通分明眼睛里只有万户一人,他此番逃走,本来是颇有希望的,却居然自生疑虑,自弃生路。”
“也不要这样笑话人家,因为我也的确有几分这个意思。”突合速失笑以对。“毕竟这般死耗下去,他部说不定可以支撑,咱们却要先被呼延通咬死了……所以便有指望着他先动一动,看看有没有机会的意思……当然,若是他逃脱了,我们依然被呼延通咬住,也没什么怨气罢了……今日这仗打到现在,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老天爷眼里,女真人也罢,汉儿也好,早就一般平等了。”
周围女真武士神色各异,但多还是黯然居多。
而也就是这时,前方数百步的距离,呼延通部中再度吹号,明显是聚众重整之态,引得这边阵地上再度紧张起来。
“这样真不行……真不行。”突合速喃喃自语,同时再度四面环顾,而这一次他不再去看周围大的战况,而是大略清点起了视野内的本部兵马。
且说,突合速本部一开始有九千步骑,但因为仆散背鲁进军出了岔子,不得已将战线拉得太长太薄,以至于被韩世忠当面冲垮了四分有一。从那后,其部便一直陷入两面作战的尴尬境地,尤其是这边北翼这里,被削散不停,然后又被呼延通在之前一次突击中成功咬断了中间,继而一分为二,一部在南,约有骑步三四千维系阵地,一部正在突合速本人大旗左右,约有骑步一千有余。
其余部众,当然不是被歼灭了,要是那样,部队早就崩溃了,而是跟一开始韩世忠当面的拐子马一样,冲垮了,撤退了,流散了,然后消失在或者远离了这个面积可能达到上百平方公里的战场,再难聚集。
是时候下决断了。
“南翼那边指望不上了,就眼下,还有四五百骑兵和千把步兵。”突合速忽然再度开口,语气也严肃了许多。“咱们自己动起来吧!”
周围军官、亲卫,一时凛然。
“骑兵随我出击,步兵趁势向南翼靠拢。”突合速平静吩咐。“待步兵汇合成功,咱们也撤往南翼,继续支撑一下,以求尽量保存力量。”
说完这话,这名万户不待周围人思索明白,便直接打马向前,周围亲卫,也来不及多想,直接尾随。而少许军官们稍一思索,也无异议,故此,其人身后旗下很快便聚集起了数百骑兵,然后朝着呼延通的大旗缓缓启动。
剩余步卒,犹豫了一下,也开始趁势脱离阵地,缓缓向南移动。
只能说,突合速这次的方略似乎的确没有问题,当他大刀阔斧,亲自率领残余骑兵迎面过来以后,对面的呼延通不怒反喜,当即改变军令,让早就不足两千人的残余部队布置好阵列,以作应对,并没有在意那千把步卒的仓促转移。
然而,随着骑兵渐渐提速启动,突合速却忽然在双方部众的瞩目之下,临阵转向,直接擦身绕过了呼延通部,带着这几百骑沿着河道方向朝着战场之外的更西面疾驰而去。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所有人全都措手不及。
片刻后,突合速身后几百骑也瞬间发生了分裂,有人犹疑折返,有人低头尾随不停,便是一头扎入呼延通部军阵中的骑兵,也有来不及改道和愤愤之下主动选择冲锋战斗的两种……而后者,赫然包括突合速的旗手。
这名手持万户大旗的亲卫,在茫茫然跟着自家万户转向之后,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一声不吭掉头举旗冲入了宋军阵中。
一时间,突合速身后骑兵,只剩下百余骑而已,而且还在不停向南侧石邑方向离散。
但是,这依然不能阻止呼延通的勃然大怒,他很可能是这个战场上对突合速避战而走最愤怒的一个人,其人当即翻身上马,只率几十骑越众追击。
而就在主战场这里乱做一团时,更吊诡的事情却发生了——大约驰出不过数百步后,本来已经大概率逃出生天的突合速却又忽然向左转向绕行……这也没什么,因为转向后的南面是石邑所在……但是,在转向南面之后,突合速根本没有停止,而是继续转向,直到完全掉头,然后与呼延通的追兵当面相撞。
众目睽睽之下,这名昔日以骁勇闻名的女真宿将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年前那般,一马当先,挥舞战锤,亲自冲杀在前。
两名将军直直相迎,呼延通明显被对方这个战术上的回马枪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居然被突合速拎起锤来,砸中了他本就受了伤的一侧胳膊。
剧痛之下,呼延通翻身落马,但一击得手的突合速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其人很明显是受伤脚部失力的缘故,一击之后,就在马上失去平衡,随即就被迎面而来的呼延通亲卫给一锏推下马来。
二人几乎是先后脚滚入了一个满是泥水的洼地里。
说是洼地,其实只是平原上地形稍凹的一处存在,存水不过到人小腿,呼延通先落马,也先站起身来,而明显是在落马过程中丢了重兵器的他选择自腰后掏出一把匕首,然后便甩着一支脱力的胳膊朝着突合速狼狈奔了过去。
另一边,突合速努力想在泥淖中站起身来,却根本无法站直,屡次起身,屡次滑倒。
其人滑稽姿态,引得走到跟前的呼延通哈哈大笑。
但也就是此时,这个坐在泥水中的瘸子万户却忽然自奋力一扑,将对方死死压在身下。
呼延通努力挣扎,并尝试用匕首伤敌,却在单臂难敌双手的状况根本寻不到甲胄缝隙,只能任由匕首从对方腰后甲上不停划过。反倒是自己,被对方按在泥水中连呛了数口,渐渐不能发力。
不过,泥淖周边,早有宋金两军骑士疯了一般直接滚下马来,尝试救援,最先一人正是一名宋军。
突合速不敢拖延,恨恨将对方头盔往泥水中砸了几下后,便主动弃了已经有些脱力的呼延通,朝着另一侧一名靠近金军骑士奋力爬了过去。但行不到两步,其人唯一可以发力的一只脚便猛地吃痛,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呼延通用匕首刺穿了他的小腿。
这还不算,一击得手,呼延通复又奋力拥上,自后方将对方单手环住,不管对方如何捶打,就是死活不撒手。
“杀了这厮……咳!”眼见着宋军骑士先到,伏在对方背上的呼延通放声来喊,却又连连咳嗽。
手持兵刃的宋军骑士不敢犹豫,越过自家统制,对着突合速肩部便是奋力一锤。
突合速当场惨叫。
也就是此时,相向抵达的金将骑兵也到,却毫不犹豫朝着那名宋军骑士背上奋力一锤,然后居然又反手砸到了呼延通尝试裹住突合速的那个胳膊上……但呼延通丝毫不为所动。而根本来不及砸开这支胳膊,远处尚未抵达的又一名宋军骑士直接一锤掷过来,又将这金军砸翻在地。
接着,仿佛发了狂一般,一直尾随着各自将领的宋金两军亲卫纷纷下马,双方个几十骑,届时重甲铁锤,直接就在泥淖中战做一团。
红的白的黄的黑的,全在雨水与泥淖中混成一团。
面罩的存在,使得混战双方很快就不能再确定哪个人是自家将军,或者说那个躯体是自家将军所在,唯独御营左军的铜面稍能分辨敌我,确保这种血腥的肉搏战持续不断。
真的是持续不断。
因为早在目睹了双方将军一起落马之后,原本就很混乱的这个位于全局战场西北角的边缘战场,便已经陷入到了全面混战之中。
原本折返的女真骑兵纷纷掉头,便是已经开始南移的突合速部北翼步兵,也一分为二,有人低头加速向南翼大部队会合,有人干脆向宋军阵中反扑过来。
宋军不遑多让,整个军阵也都陷入狂躁之中,身侧有敌人的立即和敌人交战,身侧没有敌人的,则纷纷向着两名将领落马之处蜂拥而去。
两支部队,迅速陷入到了最惨烈的肉搏生死战之中,双方根本就不是杀红了眼可以形容的……因为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一个上午的交战中杀红了眼,而此时的疯狂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刻钟多一点后,随着契丹骑兵与解元部的仓促来援,战斗迅速分出了胜负,疯狂也戛然而止。
一时间,到处都是呻吟声与哭泣声。
而呼延通与突合速的尸首也被重新找到,并在雨水中迅速得到冲刷,唯独二人挣扎在一起,而且挨了很多分不清敌我的锤击,居然一时难以分开。
谁都没想过,这个局部战场会以这种方式来做出了结。
这么快,这么血腥。
解元沉默立在呼延通尸首前,一时不语。
契丹将领耶律奴哥打马过来,不敢插嘴,便转身朝尚在对峙的突合速部南翼阵前而去。而等他刚一过去,一名丢掉了兵刃的金军猛安便直接举着手中银牌走了过来。
很显然,这名汉儿军猛安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后,丧失了最后的抵抗勇气,再加上其部实际上被隔绝在了主战线之外,所以选择了聚众投降。
而这一部,也成为了这一战第一个主动投降的成建制金军。
“不要杀我!”
当耶律奴哥将此人驱赶到解元身侧时,这名汉儿猛安直接在呼延通与突合速的尸首旁跪了下来,并对解元脱口而言,片刻不停。“我有机密军情汇报!”
“金军十六个万户,讹鲁观是阿骨打亲子,所以带领其部万户驻守真定城!”
“西线这边四个万户,分别是纥石烈太宇、夹谷吾里补、完颜突合速、仆散背鲁!”
“高地上,是完颜奔睹领杓合、乌林答泰欲、蒲查胡盏合计四个万户!”
“阿里独自前突为石桥先阵!他若是撤退,本该高地东面去撤,防止高地侧后方完颜斡论与耶律马五那两个万户被暴露。”
“还有元帅拔离速,他现在还是大营里,活女、讹鲁补,也在后面,还有两个太原府行军司的合扎猛安,还有个叫完颜剖叔的从燕京带来了四个合扎猛安!”
此人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却根本不敢看身侧两具尸首。
“说完了吗?”解元冷冷相询。
“说完了……不对,还有一个……有个叫蒲速越的渤海万户,其部连半个万户都没有,留在了滹沱河上浮桥与大营之间,以作必要时接应……”汉儿猛安依然言语颤抖。“军情就是这些,都统但有他问,罪将知无不言。”
解元扭头相对自己身侧亲卫:“将此人所言,分批四面传递出去,确保官家、相公、郡王,还有诸位节度全都知晓。”
亲卫们对了一遍情报,便扭头而去。
而解元回过身来,一声不吭转到降将身后,引得降将惊惶失措,直接尝试起身,却又被两侧宋军甲士一起摁住。
在耶律奴哥的瞩目之下,解元确实一度摸到了腰间战锤,但不知为何,随一阵紧雨被风卷起,然后潲到脸上,这名御营左军副都统却终于还是冷冷出言:“速速解除武装,让对岸辅兵来接手……全军稍作整备,叫上许世安,一起随我去围攻纥石烈太宇!”
话到这里,解元犹豫了下,却又放缓语调:“莫忘了,将呼延这厮的功绩送到官家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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