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疑对吧?你父母六年没回家,忽然推荐你上一个美国学院,你成绩一般……不是,是差劲得很,学院却授予你高额奖学金,你在面试时分明胡说八道了一通,可面试官说你答得太好了。跟这些比起来,我知道你暗恋谁,实在不算什么。”
“是啊,只有叔叔婶婶不怀疑,他们觉得我爸妈什么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问我要怎么把我弟弟也办出去。”
“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比如……陈雯雯在想什么……”小巫婆的邪恶本质又一次蠢蠢欲动。
“你知道?”
“女性的直觉告诉我……”
“什么?”
“她不喜欢你。”
“滚蛋!”
路明非不信。他记得那个下午,教室里只有陈雯雯和他两个人,他在擦黑板,陈雯雯穿着白棉布裙子,运动鞋,白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地哼着歌,夕阳的斜光照在新换的课桌上。窗外的爬墙虎垂下来,春夏之间的傍晚,格外安静。陈雯雯忽然扭头问路明非,你加入不加入我们文学社?
路明非觉得自己仿佛石化了,只剩一颗心突突地跳。窗外的花草疯长,夕阳下坠,蝉鸣声仿佛加速了一百倍,时间从指间溜走,光阴变化,而他和陈雯雯的凝视好像是永恒的。
“开玩笑的,来,我帮你参谋参谋,你送过花没有?”诺诺问。
“狗尾巴草算么?”路明非来了精神,又开始胡说八道。
“请过看电影么?”
“学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时,闪闪的红星那场,我坐在她旁边。”
“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10月10号。”
“送过生日礼物没有?”
“她拿我的笔给送她贺卡的男生写回信,后来没把笔还给我,第二天说那就算礼物了……”
“你能更没出息一点么?”
“我也觉得不能了。”
“你真丢我们卡塞尔学院的脸!”诺诺怒了,“来,师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动,还惦记着人家主动跟你表白呐?其次,对于女孩而言,最重要的无非是幸福感,你试过给陈雯雯幸福感么?”
“幸福感?”路明非一愣。
“比如说,假设,只是假设,陈雯雯很喜欢你,但是你对她没感觉。可有一天你考试考砸了,无比沮丧,忽然看见陈雯雯开着一辆法拉利来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摸着你的头发说,乖,别担心,下次会考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对她没感觉,是不是也立刻从了?”
“立刻!绝不犹豫!给自己套上一根狗绳儿,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答得斩钉截铁。
“没出息!这样就显得太贱格了啊,怎么也得小小地扭动一下欲迎还拒嘛!”
“师姐……那我该怎么办?”路明非很有拜师的诚意。
“破釜沉舟!对所有人说你喜欢她,大声地说。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你懂女孩么?没有一个女孩会真的讨厌一个男孩对她足够诚实和大胆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会记得你。”
“她不接受怎么办?”
“带着你美好的失恋记忆飞往美国。”
“听起来好悲惨……”
“爱什么人不容易的,得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条狗,穿越无数龙骑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挥出改变战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呐。不过不冲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诺诺说。
路明非一愣,感觉到了诺诺话里的杀气,眼前忽地浮现出那张漂亮冷漠的脸。那个钢刀一样的女孩……现在她挥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头,血花四溅。这一瞬间,路明非做了人生十八年来最大胆的决定,要做那只冲向炮火的小狗。在毕业前的最后三个月,他和陈雯雯同学的最后时间里跟陈雯雯说他喜欢她三年了,无论这最后一爪多么虚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线,但是他决心要做一条好狗!
“明白!”他说。
“要送花哦,如果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玫瑰吧,深红色的,没有女孩会真的不喜欢玫瑰花;要有感人的背景音乐;最重要的就是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是你的胆量!”诺诺说,“好运吧,小弟!”
“得令!”路明非想像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在对他这个马前卒下令。
“不过……在你成功的时候,卡塞尔学院这条路,对你也就永远封闭!”
说完这句,诺诺直接下线了,没给路明非回答的机会。
路明非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跃跃欲试,觉得这次大胆的表白会成功,为此不去美国读书算不了什么。只是从此再也见不到诺诺了吧,略有点遗憾。路明非觉得自己会怀念诺诺,在诺诺之前,从未有一个女孩这么生猛地闯入他的世界,陈雯雯也不曾。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灰色的、再也不跳动的大脸猫头像,忽然觉得这是个魔法,在他成功表白的一刻,卡塞尔学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诺诺都会像泡沫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丽晶酒店行政层的套间里,诺诺悠哉游哉地喝着咖啡。
她的苹果笔记本屏幕上,qq并没有关闭,只是开启了隐身,路明非最后一条留言过来了,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
另一个对话窗口,id是“索尼克”的人说,“你在干什么?教他怎么跟女孩表白?如果s级为了爱情放弃卡塞尔之门,校长会疯掉的。”
“你秀逗啦?我逗他玩而已。”诺诺皱皱精致的鼻子,冷冷地笑,“这么表白怎可能成功?陈雯雯是那种很文艺的女孩,她喜欢的,才会接受,不喜欢的,你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理睬。靠音乐玫瑰花和大声说我爱你就能搞定?开玩笑!”
“你能更没有道德一点么?”
“不能了,”诺诺耸耸肩,“我得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没道德的事。”
“欺负一个新生干什么?”
“新生?他可是s级!你我也只是a级,现在不趁机欺负他,进了学院就不好欺负了。”诺诺说。
“希望别出意外,如果陈雯雯和路明非一样闷骚,喜欢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说,只差一个表白。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
诺诺吐吐舌头,“不会那么衰吧?”
“学生会需要这样的人,唯一的s级,绝对不能落入狮心会的手里!”“索尼克”说。
“诺诺。”叶胜从外面推门探头进来,“古德里安教授叫你过来一起讨论。”
“哦。”诺诺穿上棉拖鞋捧着咖啡杯往外一溜小跑。
外间里古德里安教授、叶胜和酒德亚纪围着茶几而坐,神色有些凝重,茶几上放着一份刚刚打印好的文件。
“诺诺,有任务,只能交待给你了,”古德里安教授拿起那份文件,“学院刚刚传真过来一份履历,是一个看起来血统相当好的俄罗斯候选人,我必须立刻飞往北京,转机去俄罗斯,路明非的后续事务就交给你了。”
“我?”诺诺一愣,“那叶胜和亚纪呢?”
“夔门计划的时间提前了,校长即将亲临中国,曼斯教授通知我们立刻赶往四川报到。”叶胜说,“我和亚纪还需要一点时间做配合性训练。”
“有这么着急么?”诺诺嘟起嘴,这时候她还是像个小孩。
“等到你要执行任务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一小时一分钟都没法等,”叶胜拍了拍诺诺的肩膀,“有些时间点错过一次,就好比错过一生。”
“这话你应该拍着亚纪的肩膀说,然后说所以我跟你求婚。”诺诺嘴欠地说。
亚纪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好吧,怎么处理路明非?”诺诺看着古德里安教授。
古德里安教授抓了抓头,“要按我的真实想法说……就算绑架也得给我把他绑架到美国去!”
路明非觉得诺诺是个天使,会带来好运。就在诺诺下线后不久,陈雯雯忽然在群里说话了,于是那些隐身的家伙也都纷纷跳了出来,围绕着缪斯搭茬儿,一个个文采飞扬,全不像正在高考噩梦里煎熬的样子。
“毕业前文学社搞一次毕业聚会吧?”陈雯雯提议。
一群人欢呼雀跃,路明非也夹在其中。陈雯雯的提议在文学社基本不会有人反对,赵孟华开玩笑说,陈雯雯是像文学社的刘备,因为对男人有绝对的吸引力。
“聚餐?没意思,最近我减肥。”苏晓樯冷冷地。
苏晓樯愿意屈尊降贵加入文学社,谁都没有料到。网球社和台球社的社长都是苏晓樯的仰慕者,巴巴地邀请,但是苏晓樯正眼都没给一个,加入了死对头负责的文学社,看起来不像是来入伙的,倒像是来砸场的。苏晓樯的目标并非是陈雯雯,而是赵孟华,对此“小天女”毫不隐晦而且大张旗鼓。请女生们吃必胜客时,她忽然站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赵孟华,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
威风凛凛!
“不聚餐,我们包个电影院的小厅看电影吧。”陈雯雯说。
路明非心里一动,诺诺的话浮现在耳边。电影院小厅?老天爷太给面子了吧?这听起来就是为他的告白准备了一个会场!
“看什么?”有人问。
“机器人总动员吧。”陈雯雯说。
“walle?行!我们偷偷带吃的进去吧。”赵孟华说,他这种英语狂人从不看中文版电影,说起大片只说英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乐,其他我不管!”“小天女”豪气干云。
“那我们两个绝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乐。”路明非不由得又说欠话。
“切!谁跟你绝配?”“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大家七嘴八舌,情绪高涨,毕业前社团包场看一部有爱的动画片,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回忆。
有爱的动画片!关键是有爱!路明非的心里像是要开出花来。
仿佛冥冥中的暗示,陈雯雯选择了walle。那个电影的主角是个灰头土脸的小机器人walle,是个收垃圾的小家伙,爱上小公主一样雪白的机器人女孩eve的故事,路明非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看到最后一幕居然感动得流下泪来,那一幕是walle被邪恶的船长机器人压成了一堆废铁,eve赶着去寻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突破了音障。
那大概就是爱情吧,捡垃圾的小机器人都有春天呐!路明非觉得超感人。
“路明非跟我一起去买票吧,大家把钱都给路明非。”陈雯雯说。
群里一片附和,路明非这个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陈雯雯说她要一起去。
同一条路,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路明非和陈雯雯走在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上,一步三晃,磨磨唧唧。每天放学都走,忽然发觉得这条路真是短得可恶,市政府那些人怎么就不多花点钱,把这条步行街修到五十公里长呢?
“路明非你想报哪个学校?”陈雯雯问。
他们刚去电影院包了厅,然后他又陪陈雯雯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路明非顺便看了玫瑰的价格,不逢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买上九十九朵的钱他还凑得出来。现在陈雯雯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陈雯雯的家其实距他家不远。陈雯雯穿着入学时那身白棉布裙子,裙子上有好闻的味道。
“随便,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说。他不好意思说卡塞尔学院的人说他通过了面试。
“你会报本地么?”
路明非心里一动,心想陈雯雯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有门儿!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学校最好了。”
陈雯雯无声地笑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低头默默地走,路明非数着步子,心里开心,觉得自己和陈雯雯间有什么微妙的默契。
“喂,你为什么看起来满脸羞涩的样子?”对面有人阴恻恻地问。
路明非惊得抬头,他对面的女孩拉下脸上巨大的墨镜,冲他翻了翻白眼儿,两手在耳边比作大角鹿的样子,对路明非大声说,“嗨!嗨!”
路明非知道诺诺那一脸故人相逢的亲热感是从何而来的,纯粹是做给陈雯雯看的。这个小巫婆的作风他领教过。
“你朋友啊?”陈雯雯略有点窘迫,觉得被诺诺身上那股小公主的气焰压到了。
“嗯嗯。”路明非支支吾吾。
“嗨嗨!那么巧啊?”诺诺说着蹦到了陈雯雯面前,“这是陈雯雯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陈雯雯吃了一惊。
“听他说的,他说……”诺诺忽然煞住,瞪大眼睛看着路明非,“对了,你还欠我冰淇淋的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过只要诺诺此刻不胡说八道,让路明非做什么都行。
路明非赶快掏钱,“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香草淋草莓酱的。”诺诺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路明非只能破财。三个人吃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花落在陈雯雯的白裙子和诺诺的棒球帽上,诺诺蹦蹦跳跳,跟脚下安了弹簧似的,陈雯雯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路明非闷头跟在两个女孩儿背后,诺诺出现抢了他说话的机会,如今完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路明非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陈雯雯问。
“没有,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
“哦,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小学同学,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诺诺转向路明非,“你记得我们教学楼墙上那墙爬山虎没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楼顶了!”
路明非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诺诺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
“你是家里移民么?”陈雯雯问。
“不是,我拿中国护照,我就是去上学,今年大二。”
“你跳级了么?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们不同班,我是他师姐。”诺诺圆谎很快,看起来是个撒谎不眨眼的主儿,“路明非是不是啊?”
“是!师姐!”路明非神情严肃。
诺诺笑得跟开花似的。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路明非和陈雯雯继续往前走,诺诺去向另一边。路明非看着诺诺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觉得那女孩有点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这两天且路鸣泽这些天很不开心,因为“夕阳的刻痕”总不在线,让他抓心挠肝似地着急,所以越发霸占着笔记本,不让路明非有片刻的机会。路明非知道弟弟对于自己的狗屎运有些耿耿于怀,想找人倾诉而不得,他也很想听他倾诉……只不过实在没空溜去网吧。
婶婶一边念叨着路鸣泽不能老上网,该多学习才能有出息,一面照旧支使路明非去买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门,听见屋里路鸣泽不知怎么地忽然着急起来,和婶婶大吵。
他没下楼,沿着楼梯一路上到顶楼。在上就是天台,堆着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通往天台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着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人家扔掉的破沙发和木茶几,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尽头物业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路明非踩着垃圾熟练地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对面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空隙里钻了出去,站在满天星光中,深呼吸,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他在这里是自由的,随便享受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天台边缘,仿佛临着峭壁,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整个城市的灯都亮着,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商务区的高楼远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高架路上车流涌动,车灯汇成一条光流,路明非觉得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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