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养了几日,不管内里如何,陆晚丞表面上好转了不少。林清羽认为他可以尝试下床走两步。陆晚丞听取他的建议,下了床,艰难地走了两步,深感四肢无力,全身发软,又躺了回去,心安理得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选择放弃。”
林清羽问他:“难不成你剩下的时日都打算在床上躺着了?”
陆晚丞:“这有什么不好吗?”
林清羽:“……没,你躺。”
信奉勤学苦练,发愤图强的林清羽见不得陆晚丞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一整日都未踏入房中——眼不见为净。
这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林清羽不愿承认自己是“新妇”,但他确实挂念家中亲人。离家不过数日,他却感觉有数年之久。
一大早,梁氏便遣了个管事到蓝风阁来。在管事的张罗下,家丁搬来两箱礼,说是夫人让少君带回娘家的。
花露年纪不大,心直口快道:“什么嘛,这才两箱?夫人嫁个丫鬟回门也不止这么一点啊。”
那管事赔笑道:“花露姑娘这便不懂了。新妇回门带多少礼,是看嫁来时带了多少嫁妆来。少君带进府里的嫁妆少,回门礼自然也就跟着少了。
此话不假。当日父母为林清羽准备嫁妆时,他强烈要求能少则少,最好什么都不带。父亲准备的古董珍藏,名贵瓷器,母亲准备的金银珠宝,良田地契,他一个都没拿。把这些带来南安侯府,只会脏了他们林府的东西。
林清羽深知,父母从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求不过是他平安顺遂。他道:“这两箱东西也不用带了。”
管事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君的意思是……”
“留着给侯爷夫人慢慢用。”
花露虽然还没嫁人,亦知道新妇回门是脸面上的事。她劝林清羽:“少君,您多少拿一点吧。如果新妇真的空手回娘家,肯定要被旁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林府被指指点点得还少么。”林清羽淡道,“让他们指。”
本朝男风盛行,达官显贵之家或多或少都养了几个男侍妾,连圣上的后宫都有一两个男妃。但男人终究是男人,无法生育子嗣,故而当不了正妻。
大瑜律例,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多妾。要不是为了救陆晚丞的命,又有国师所言,圣上也不会违背祖制,为两个男人赐婚。
林清羽是第一个被赐婚的男妻,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一个小小的林府闻名京城,成为京中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
管事心下嘀咕着,便听见林清羽问他:“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还有一事,夫人让小的告诉少君。”管事清清嗓子,道,“夫人说,大少爷身子未完全好透,外头冷,少爷怕是遭不住,就不用陪少君回娘家了。”https://
林清羽平静道:“放心,我也没打算带他回去。”
林清羽独自一人上了马车。南安侯府和林府相隔大半个京城,一来一回也要大半日。
途径永兴街时,林清羽让驾车的马夫停下,道:“在这等着。”
永兴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两旁尽是行肆店铺:绢布店瓷器店,酒肆茶肆等应有尽有。林清羽走进一家酒肆,要了两壶上好的女儿红,之后又去隔壁点心铺子买了几斤的蜜饯小食。他回家,带这些就够了。
林府知道林清羽今日会回家,一早就敞开了大门。时辰差不多时,林母便带着小儿子,还有从小跟着林清羽的小厮一道站在府门口等候。
眼看马上要到家,林清羽推开车窗,远远就看到一个垂髫小儿蹦蹦跳跳,冲马车挥着手。
这是他年仅六岁的弟弟,林清鹤。
林清羽绷紧多日的心,总算松快了一些。
林清羽一下马车,幼弟就扑进了他怀里:“哥哥!”林清鹤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缺了两颗,说起话来还会漏风。
“少爷!”小厮欢瞳激动不已,仿佛自家少爷不是从南安侯府回来,而是从战场上回来。
林清羽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朝一旁的温婉妇人看去:“母亲。”
林母眼中含泪,道:“回来就好。”她朝马车上看了看,颇为紧张,“小侯爷还在马车里?”
林清羽道:“小侯爷卧病在床,不宜出门,他让我们当他死了。”
林母一脸震惊:“这……”
林清羽安抚地笑了笑:“在家就不提旁人了——父亲呢?”
“你父亲的一个门生今日来府上拜访,他正在厅中待客。”
林清羽问道:“哪个门生?”
林母道:“谭启之。”
林清羽脸上笑意微敛:“真会挑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回府的时候来。
谭家经营着京中最大的药铺,谭启之是林父的门外弟子,林清羽和他算有几分交情。但交情归交情,若只论喜好,林清羽并不想和此人过多来往。这人总是一厢情愿地和他人明争暗比,次数一多着实让人厌烦。和谭启之相较,连陆晚丞都能显得惹人喜爱。
无论如何,陆晚丞没来让林母松了口气。她和夫君都只念着儿子,儿婿若是来了他们一家人反倒会拘谨。“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去吧,母亲备下了你最爱吃的梅花糕。”
林清羽问:“是母亲亲手做的吗?”
林母莞尔:“那是自然,别人做的哪入得了你的口。”
林清羽清浅一笑,周身的凛冽清寒仿佛化成了一缕春风,看得驾车的侯府车夫怔愣出神——这还是他们那个谁都不理,成天冷脸对人的少君吗?
林清羽甫一进门,就瞧见谭启之迎面而来:“清羽兄,可算把你给等来了!”
谭启之相貌端正,书生气质,乍看之下像是个青年才俊。
林清羽对谭启之轻一颔首,接着朝主位上的男子行了个家礼:“父亲。”
林父不会像林母一样喜怒形于色,只眸光微闪道:“回来了。”
谭启之看着门外,问:“怎就你一人?小侯爷呢?”
林清羽冷漠道:“他没来。”
谭启之面露惊讶:“我还从未见过新妇回门夫君不跟着一起来的。”
“是么,那你现在就见到了。”
林父斟酌道:“想是小侯爷病体未愈,不宜出门。”
就算是病体未愈,不宜出门,怎会连封拜帖都没有?
谭启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林清羽。林清羽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他身量本就清瘦,清风入袖,腰若约素。美是美,就是太端着了。一个男妻,总是高高在上的,夫君看了能喜欢?
他差不多明白了,林大美人这是没讨到夫君和婆家欢心呢。
“清羽兄果然是风华依旧,容颜犹胜女子。”谭启之笑道,“不过,都是做侯府少君的人了,为何还穿得如此简单素净?”
林清羽上下扫了谭启之两眼:“我自然和谭兄比不了。谭兄紫色鲜衣,腰间环佩,贵气逼人,谁能比你更像高门男妻。”
谭启之面容扭了扭,很快又恢复如初:“清羽兄说笑了。提及高门……清羽兄的回门礼呢?赶紧拿出来,也让为兄见识见识侯门的富贵。”
林清羽拎起手里的两壶女儿红:“这里。”
林父见状,与他相视一笑。
谭启之瞪直了眼:“这……就没了?”林清羽即便失宠,也是侯府明媒正娶的男妻,回门礼怎么可能如此寒酸?
“还有几斤蜜饯小食,”林清羽语气淡淡,“谭兄可要尝一尝?”
林清鹤听见有蜜饯,兴奋道:“我要吃蜜饯,谢谢哥哥。”
谭启之用玩笑的口吻道:“清羽兄莫不是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不想给老师和师娘吧?”
林父道:“我觉得如此甚好。夫人,烦请你把酒拿去温一温,待会我和清羽,启之小酌几杯。”
谭启之为难道:“老师,这恐怕不合规矩啊。”
林父问:“如何不合规矩?”
谭启之欲言又止:“清羽兄已为人/妻,怎能和我一个外男同桌饮酒?”
林父面色一沉。纵使他的长子容颜出挑,又以男子之躯嫁入侯门,他仍视其为堂堂正正的男儿。可旁人未必这么想。南安侯府规矩森严,男妻能不能见外男都有待商榷,遑论是同桌饮酒了。
“确实不合规矩。”林清羽表面从容淡定,实则已经在想什么毒药才能配得上谭启之这张嘴,“那谭兄还等什么?慢走不送。”
谭启之哑然无色,显然是没看到好戏,暂时还不想走。他干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府上,除了向师父问安,还有一事相求……”
话未说完,一个管事匆匆来禀:“老爷夫人,姑爷来了!”
林清羽寒声道:“姑爷是谁?乱叫什么。”
“就是小侯爷!”跟在管事身后的欢瞳道,“是南安侯府的小侯爷来了!”
这个时辰陆晚丞不在床上睡他的觉,到林府来做什么?
林清羽收敛了一下情绪:“我去看看。”
林父沉声道:“我们也去。”
陆晚丞到底身份尊贵,他们若不出门相迎,怠慢人家,落了有心人的口实再传去南安侯府,林清羽的处境怕是会愈发艰难。
谭启之眼珠一转,也跟了上去。
林清羽刚到院子,就见陆晚丞坐在轮椅上,由一个小厮推了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
陆晚丞弯唇一笑,端的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清羽,你回林府,居然不带我。”他见林清羽脸色感人,压低嗓音道:“不是吧怎么又生气了……在自己家为什么还会生气?”
这几日陆晚丞脸上养出了一些血色,但肤色依旧比寻常人苍白。他手中捧着一枚精致的暖炉,一身绯红的衣衫,外头披着一件雪披,腿上还盖着雪白的狐裘,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是华贵俊美,更显玉质金相。
陆晚丞瘫在床上时和腌过的咸鱼一般,下了床……倒是人模狗样的。
林清羽来不及说话,父母就走了出来。陆晚丞微微侧眸,身后的小厮心领神会,一手拿过暖炉和狐裘,一手将他搀扶起来。陆晚丞站稳后,朝林父林母躬身拜道:“拜见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
仪态雍容,大方得体,正是高门贵公子该有的风采。
林清鹤躲在哥哥身后,瞪着大眼睛看着陆晚丞:“哥哥,这个人好好看呀。”
林清羽冷眼旁观:“错觉。”
林父道:“小侯爷不必多礼,你有病在身,坐罢。”
陆晚丞坐回轮椅,目光落在谭启之身上:“这位是?”
“见过小侯爷。”谭启之上前恭敬道,“在下谭启之,乃是林院判的门生。京城的‘常熹和药铺’便是我家开的。”
陆晚丞嘴角带笑:“嗯?常什么和?”
谭启之忙道:“常熹和。”
陆晚丞又问:“什么熹和?”
谭启之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耍了。然对方身份不一般,再如何耍他他也只能笑脸相迎:“是常熹和。”
“常熹什么?”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林清羽打断二人:“冷风萧瑟。父亲母亲,你们先进屋。小侯爷交予我即可。”
林母朝林清鹤伸出手:“清鹤,别总黏着你哥哥,到娘亲这儿来。”
父母走后,林清羽压低声音询问陆晚丞:“你吃错药了?”
单独和林清羽说话,陆晚丞也懒得再装了,眉眼低慢,一副被累到的模样:“我是来给你撑场子的啊林大夫。”
“不需要。”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清羽皱起眉,“平常这个时候你根本没起床。”
“是啊,我努力了好几次才起床成功。”陆晚丞笑道,“我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的喂药扎针之恩。怎么样,感动吗?”
林清羽凉凉道:“并不。”
陆晚丞扬了扬眉:“那我走?”
林清羽略作思忖,道:“也好,你找个借口回侯府吧。”
陆晚丞一哽,顿时觉得人间不值得:“……过分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