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扶洲即将归京的消息由小松子口中传到了林清羽耳中。林清羽和萧琤有着同样的疑问,认为此事有太多蹊跷之处。
从几人的对话中,不难看出顾扶洲是因为中了天蛛之毒才得到了返京的允准。如今圣上病得神志不清,顾扶洲能不能回京全看萧琤如何想。
数月前,顾扶洲连发多道奏本请求归京,均被圣上太子置之不理。但此次的情况截然不同,顾扶洲乃军心之所向,朝廷再如何忌惮他手中的兵权,也不能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中毒身亡。倘若他们不准顾扶洲归京,明明有解毒的法子却任其毒发而亡,顾扶洲手下的三十万大军轻则对朝廷丧失信心,重则倒戈相向也未可知。
可为何偏偏是天蛛之毒?若和上回一样,是西夏动的手,西夏为何要用来自北境的慢毒,直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用姓江的家乡话来说难道不香吗。
他能想到的,萧琤肯定也能到。然事已至此,萧琤为了顾全大局,即便知道其中有隐情,也不得不下旨准顾扶洲归京。
无论如何,顾扶洲能回来于他而言都不是件坏事。顾扶洲回来,他父亲定然随行。他父亲一走便是半年,这下他们一家四口总算能团聚了。
顾扶洲此次归京不是班师,而是回京中解毒。为了稳定局势,朝廷决定秘而不发,让顾扶洲秘密返京,宫中除了内阁重臣,只有太医院知晓此事。
消息传到雍凉八百里加急需要十天,再到顾扶洲抵达京城,至少还要再等大半个月的时间。太医院要在这大半月内,准备好天蛛的解药。
林清羽自那日从东宫回府,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热。他强撑着为自己开了方子,让花露照方抓药,又命欢瞳去太医署为自己告假,之后便沉沉睡去。
病来如山倒,林清羽睡得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清羽,清羽……”
语气悠然带笑,甚是惬意。
林清羽想回应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身上像被压了一块重石,动动手指都费劲,喉间也干渴地发不出声来。
奇怪的是,他明明闭着眼,竟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接着那一声声“清羽”陡然变了调,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林太医。”
林清羽终于用力地一睁眼,看清了他床边站着的人,哑声道:“沈侍卫?”
“是我。”沈淮识递来一杯茶,“还好吗?你看上去脸色很差。”
凉茶入喉,林清羽逐渐清醒了过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做梦了。
林清羽用手背探了探自己的额头,高热已转为低热,他身上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
“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因病告假……”沈淮识局促道,“我是来探病的。”
“半夜三更,招呼不打一声站在病人床头。你们影卫都是这样探病的?”
沈淮识情绪低落:“我不能让别人发现,只能出此下策。”
以沈淮识的身手,别说区区一个林府,让他夜闯皇宫都未必会被人发现。林清羽嗤道:“确实不能被太子发现,否则他又要觉得自己没喂饱你,逼得你到我府上偷欢。”
沈淮识的脸因羞耻涨得通红:“殿下酒后冲动,我……我替他向你道歉。”
林清羽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你替他道歉?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替他道歉?凭你爬上了他的床么。”
沈淮识神色僵硬:“别、别说了。”
“不想听这些你就滚。”林清羽眼底生出几分冷意,“我对看人犯贱没兴趣。”
沈淮识若一直执迷不悟地贱下去,对萧琤死心塌地,又怎么能替他办事。
枉费他花时间给沈淮识解毒治伤,废物。
沈淮识沉默许久,轻声道:“我,静淳,还有殿下,三人自幼相识。静淳性格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虽然是个宫女,却总是娇娇气气的,一遇到委屈就哭鼻子。静淳一哭,殿下就会去哄他。我不会哄人,只能在天狱门把武功练好,想着这样就能永远护着静淳和殿下。后来……静淳被北境王看中,他不想嫁,哭着求殿下救他。但圣旨已下,即便是殿下也无能为力。这是殿下的一块心病,从那以后,殿下每每遇到有关静淳的事,就会变得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沈淮识抬头看向林清羽的眼睛,“林太医,你的眼睛真的太像静淳了,所以殿下会一时没控制住。”https://..org
林清羽在一堆废话中找到了重点:“天狱门?皇家暗卫不是都出自天机营么。”
沈淮识犹豫片刻,道:“天机营和天狱门同是天子爪牙,天机营在明,天狱门在暗,世人只知天机,不知天狱。两者一明一暗,相辅相成。三年前,天狱门一朝覆灭,数百人中只剩我一人苟活于世。”
沈淮识说的简单,隐去了很多细节。林清羽问:“天狱门是谁灭的?”
沈淮识摇了摇头,似不想多提此事:“总之,是殿下救了我。之后,我改投天机营,继续为殿下效力。我以为天狱门除了我无人在世,没想到还能在你那看到天狱门的玉牌。”沈淮识眸光微动,“徐州,遂城……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林清羽问:“你打算何时动身。”
沈淮识叹了口气:“顾大将军回京,我暂时走不开。”
“为何?”
“顾大将军身边有天机营的人,从雍凉到京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林清羽有些奇怪:“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泄露出去?”
沈淮识笑了笑,道:“顾大将军何其睿智,他如何会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天机营监视。但这是他返京的条件,他想回来,只能接受。”
“听你的语气,似乎很敬佩顾大将军。”
“大瑜朝的男儿,有谁会不敬佩一国战神。虽说他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但……”沈淮识话音一顿,“有人。”
林清羽朝门口看去,什么都未瞧见,再回头,沈淮识已不见了踪影。再过片刻,花露推门而入,看到林清羽坐在床头,惊喜道:“少爷,你醒了!”
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人来过。
林清羽忍不住想,沈淮识这身手,萧琤能挨过他一刀么。
病去如抽丝,林清羽的病拖拖拉拉了半个月才好透,整个人因病瘦了一圈,颇有弱柳扶风之态,看一眼便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
胡吉本着让林清羽好好休息的想法,和他一同当值时主动揽下了所有的事情。可褚正德见不得他闲着,打发他去太医署配制天蛛的解药。
六月三伏,热浪袭袭,谷风阵阵。顾扶洲在一个黄昏,悄然入京。
天蛛之毒之所以必须在京城解,盖因其药引北境雪莲必须用暖玉臼捣入药中,成药后又须在一个时辰内服药。暖玉臼世间少有,大瑜一共才有三枚,其中一枚在北境,剩下的两枚在太医署千草堂。
顾扶洲抵京的消息一传到太医署,太医署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一切准备齐全,只差最后一味药引。
“药引呢?快拿药引过来!”
“药引是林太医看顾的,快去找林太医来。”
“这个节骨眼,林太医跑哪去了!”
众人最后在藏书楼找到了林清羽。林清羽知道他们的来意,眉间皱起:“顾大将军不是明日才抵京么。”
“谁告诉你的?顾大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回府了!”
林清羽的目光落在一个六品医官身上,就是此人一早特意来告知他的。
那医官似乎也觉得心虚,不敢同林清羽对视。林清羽暂时没功夫收拾他,道:“给我半个时辰,马上就好。”
为首的医官瞪大眼睛:“你是现在才开始配药吗?”
“再废话下去,耽误得更久。”
药成后,林清羽没有片刻耽搁,亲自将解药送往大将军府。
将军府的管家迟迟等不到药,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等到林清羽,连忙带他去到内院:“大将军,药来了!”
未得允准,林清羽只能在门外候着。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这来得也太早了。怎么不干脆明年再来,还能顺便把我坟头三米高的树砍了。”
林清羽一愣。
这是……顾扶洲?一国战神,三十而立的顾大将军?
这……
褚正德的声音随后响起:“大将军恕罪。是下官疏忽,竟将如此要事交予一个七品新人。待下官回到官署,定然重罚此人。”
“将军,还是先把人带进来吧。”
林清羽心中一动,这是他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许疲倦,想来回京的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
林清羽收敛心神,端着解药走了进去。只见他父亲和褚正德都站在一太师椅前,一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太师椅上,身着玄色武将官服,剑眉星目,不算白皙的面容乍看冷峻,带着武人嗜血的凶狠,可一配上他的眼睛,凶狠就被冲散不少,反而有几分少年散漫之感。
天蛛是慢毒,顾扶洲尚未到毒入内脏之时,故而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此刻正端着茶盏饮茶。
林父素来矜持,但没有准备地看到半年不见的长子,难掩情绪,脱口而出道:“清羽?”
顾扶洲手上猛地一顿,抬眸看来。在和他四目相对时,眼睛如拨云见雾一般,突然有了神采。紧接着,他又像有几分紧张,匆匆移开了视线。
林清羽对着父亲浅浅一笑,而后朝顾扶洲行臣下之礼,道:“下官林清羽,参见大将军。”
顾扶洲:“……”
顾扶洲迟迟不说话,怕是在怪罪他来迟之罪。林清羽又道:“让将军久等了,望将军恕罪。”
顾扶洲不看他,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没关系,”他低笑道,“我喜欢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