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冯紫英和李腾芳、潘汝桢、练国事、耿如杞、郑崇俭、吴德贵、夏之令、许俊阳等人告辞,与孙传庭、陈奇瑜一道返京。
走之前免不了还要和史湘云、秦可卿等人见一面,甚至连水穆两家的四女也要“道别”一番。
是单纯的道别,但肯定要给一个承诺,只是冯紫英没法给出太过详细或者肯定的承诺,因为到现在他也没有想出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
也许不是没有办法,但是需要根据朝中局势变化才能寻找到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也让水穆两家的女人们心满意足了。
如秦可卿所言,如果这个男人真的信誓旦旦拍胸脯说保证满足她们的愿望,那说明这个男人不诚心,肯定就是敷衍,正因为这个男人不肯明确承诺,而是告知需要根据情况来找机会,这说明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用了心思,意识到问题的难度,要认真对待,才会如此回答。
史湘云和秦可卿还得要继续留在西安,不过冯紫英有把握在回去之后尽快解决史湘云的问题,而秦可卿这边,才是最不确定的,或许最简单,或许最棘手,一切需要看义忠亲王和英妃与朝廷最后能达成一个什么样的条件,最终结果会是如何。
“千里长席,终有一别。君豫兄,楚材兄,大章兄,你们几人肩负重任,该说的之前我们就已经说过了,当下局面恐怕不容乐观,晋南乱局正在向东向西蔓延,如果我预测不错,山西镇和大同镇也要出事,山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局面也许还要起波澜,能不能稳住局面,恐怕你们几位是中流砥柱,刚才我和德贵、俊阳以及夏之令他们几个也专门说了,他们也都有所警惕。”
冯紫英语重心长,既然要走,所有话就要说透:“陕西稳定下来的关键就是粮食,而粮食的关键在两点,一是关中平原,君豫你和大章两人重任在肩;二是土豆和番薯的推广,这一点做好了,可以化解很大的风险,陕西的百姓我了解,忍耐性极强,但凡能填饱,不,别说填饱,只要能撑得过去,哪怕半饥半饱,他们都不会去亡命造反,所以粟麦歉收,那就要用土豆番薯来补足,事实已经证明,土豆番薯扛得起这个担子,楚材兄,延安府首当其冲,也是最大风险点,所以土豆番薯推广不能有半点闪失,不但要确保延安府要稳住,可能还要兼顾庆阳这边的压力,……”
见冯紫英说得严肃,三人心中都有些发沉,冯紫英言不轻发,一旦出口,肯定是有所依仗的,冯家在山陕根基深厚,人脉宽泛,各方面的情报来源甚至比朝廷那边还要来的快来得准确,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往往都能比朝廷邸报更先得到一些消息。
“粮食问题解决了,那陕西就乱不了,但是山西局面如果恶化,我估摸着朝廷还得要打陕西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练国事、耿如杞和郑崇俭都是皱眉不已,陕西都这么艰难了,还要打陕西的主意?
“紫英,伱说大同和山西镇要出事,是指土默特人和察哈尔人要寇边么?”陈奇瑜站在冯紫英身后,实在忍不住。
他就是保德州的人,挨着偏头关不远,虽然算是二线,但实际上一旦蒙古人突进来,保德州就首当其冲了。
“如果单单是蒙古人,倒也好说了,但丰州白莲据说也卷进去了,而且他们还和山西内地的白莲教勾连,甚至还有北直那边的白莲教,所以这才是最大的隐患,一旦全面爆发,我担心山西镇和大同镇内外受敌,要出大事。”冯紫英语气沉重,“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悲观分析,也许情况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可凡事只能往糟糕一面预设,否则到头来就要出乱子了。”
“这些情况,兵部应该知晓吧?”孙传庭观政期满,回京之后可能要留兵部,所以也很关心,加上他本来也就是代州振武卫的人,距离宁武关和大同那边都不算远,一样也算是前线。
“或许知晓一些,但是就怕他们未必足够重视,好在北线军团据说要调动一部分向西来,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但又怕辽东出事,所以哪里都够呛。”冯紫英摇头不已。
“如果真的到处都要出乱子,那别说朝廷还真有可能打山西这边的主意。”练国事在山西呆了那么久,深知山西军政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的情形。
如果真如冯紫英担心的那样,山西镇和大同镇自顾不暇,这晋南之乱就要波及到全省,而那种情形下只靠北线军团,万一辽东有事不能抽调,不让陕西这边支持,还能找谁?
尤其是冯紫英至今还让潼关卫军驻扎在蒲州,这不是给朝廷以调动陕西卫军的口实么?
既然你冯紫英在陕西这一年多不但平定了民乱,还收编招安打造出几支卫军来,那不用到山西,盖等何时?
“所以啊,几支卫军都得要盯紧,不过我已经和谢震业说了,让他不要过多干涉,反正他也干不长了,他明白怎么办。”
冯紫英在三人面前没有讳言谢震业要调离的消息,若非看在谢震业在自己来这一年多里格外恭顺听话,冯紫英早就要把他给撸下来了,自己现在要走,这个人就不能再留在陕西了,须得要安排一个稳妥的人来陕西。
“紫英,江南那边的情形好像有些蹊跷啊,陈继先意欲何为?迟迟不下南京,这是打算当藩镇么?”耿如杞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很多人十分疑惑的。
“这个问题恐怕就算是内阁诸公都还有些琢磨不透呢。”冯紫英摊摊手,“或许是手里没有足够军队,又或许担心把陈继先逼得太紧让其彻底倒向南京,又或者就是担心把江南打烂朝廷承受不起,总之,朝廷对淮扬军态度太软弱了一些,当然,我们不在其位也许就难以考虑那么多,朝廷的困难我们都清楚,也许综合起来,朝廷才会被迫这样应对吧。”
冯紫英的回答让几人都沉默不语。
这种被迫妥协的情形是最让人难堪而且难以接受的,眼见得山东收复,西北军又把牛继宗和孙绍祖撵到江边了,但陈继先却又出问题了,俨然一副中立姿态,这简直比背后一刀更让人愤怒。
“陈继先的问题不好解决,那是不是意味着朝廷对南京那边也有其他想法了?”孙传庭问得更尖刻。
“一切皆有可能,户部现在四处告贷,这样拖下去,首先就把朝廷财政拖垮了,顺带说一句,三边四镇又有半年欠饷了,这样下去,又一个宁夏之乱的危机种子播下了。”冯紫英无奈地笑了笑:“宣府镇重建举步不前,辽东和蓟镇换装火器缓慢不堪,四川播州杨氏和安奢两家的叛乱如同拉锯一般,消耗极大,这一次回去,我若是留在兵部,我也要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才能避免我们老是被这些人给牵着鼻子走,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应对方略,都是临时性的敷衍凑合,长此以往,谁不出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没钱。
江南失控,漕运断绝,赋税不交,朝廷如果不是靠着之前的市舶司捞了一把,后来又通过不断地掀起“京通仓大案”、“江南谋逆案”一连串的案件查抄官员武勋,根本就支撑不到现在,虽说这榆关和大沽航运不断,能够源源不断从江南乃至两广输入粮食和其他物资,但是输入那是要给付银子的,没银子,江南和两广立马就能给你断了。
即便如此,拖到上半年朝廷也还是吃不消了,不得不找海通银庄一下子就借了八百万两银子,估计也就只能拖到明春,这花钱如流水,如果不尽早把江南拿回来,支撑起朝廷开销,一旦遇上北方有事,那就真的要土崩瓦解了。
也正是看到了这个危险局面,内阁才会一方面疯狂借贷,一方面宁肯和义忠亲王谈判妥协,也要稳住局势。
换一个人当皇帝,对士人们的利益影响肯定有,但是无外乎就是肉烂在锅里,江南、北地和湖广士人内部利益分配,对外和皇权争夺利益,更重要的是要确保北方防线安全和内部的安稳,不能让外族或者白莲教这些乱匪趁机得利,这才是底线。
真要让外族入主中原,如辽金和蒙元时代,又或者如汉末黄巾起义一样把整个朝廷中枢打得稀烂,那是士人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所以在这个底线基础之上,任何条件都可以谈。
冯紫英临行前的一番话让所有人心中都沉甸甸的,陕西局面稳定下来了,但是这不过是一隅,朝廷内忧外患太多了,所幸冯紫英现在要进京,他能想到这么多,回京之后自然也要拿出对策来,不知不觉间一干人已经下意识地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年仅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