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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三章 鸿雁几时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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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事重重的回到棋盘巷,天色已经不早,孩儿们正在柔娘的监督下,准备洗脚睡觉。见老爹开门进来,阿吉和十分顿时又不老实,缠着沈默要他讲,在东南打土匪的故事。

  沈默笑道:“那也得先把臭脚丫洗了吧,我说十分,你这个汗脚随谁呀,一开门就能把爹给熏倒,怎么开口讲故事?”

  十分无奈,害羞的低下头,把脚放进水盆里,小声嘟囔道:“不给生双香脚,回头还怪咱……”边上的阿吉却兴高采烈道:“爹,我脚不臭,不用洗了吧。”说着还扳起脚丫道:“不信你闻闻。”

  “闻你个大头鬼……”沈默被气得够呛,在他脑袋上弹一下,道:“自己闻个够吧,洗脚!”阿吉痛得抱着头,口中却小声嘟囔道:“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这是《荀子》中的一句话,意思是指事先不教育人,一犯错误就加以惩罚,不禁会导致暴力频繁,也无法帮人改正错误。

  沈默不由被逗乐了,笑道:“行啊小子,开始一套一套的了。”

  十分嘿嘿笑道:“那是,不能给爹丢人嘛……”

  谁知沈默转瞬变脸,又在他头上弹一下,道:“教而不诛,则歼民不惩……下次把先贤之言背完整了。”

  阿吉估计再说还得挨打,这才乖乖和十分头对头的洗脚。

  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见小儿子的脚也没在盆里,而是悬在床沿看着两个哥哥发笑。

  “小平常也皮痒了?”沈默吓唬他道:“怎么还不洗脚?”

  “爹,我洗完了。”平常赶紧捂住头,可怜兮兮道:“求你别打平常。”

  “是么?”沈默被两个大的弄得疑神疑鬼,眯眼看着平常道:“真的洗了?”

  “平常确实是洗了。”边上的柔娘笑道:“这孩子像个小闺女,远不如两个哥哥活泼。”

  “活泼,你也太会用词了,”沈默笑道:“我看是活宝吧?”

  这时阿吉和十分一齐道:“我洗完了。”说完两人互瞪道:“我先洗完的!”“是我先好不好!”“你是后洗的!”“这叫后发而先至!”便为谁是第一吵起来了。

  “别嚷嚷了,第一名没奖。”沈默给两个臭小子一人一下道:“还不滚去被窝!”阿吉和十分才磨磨蹭蹭上了床,趁着老爹不注意,便你戳我一下,我给你一下,片刻不得安宁。

  望着又在床上开了战的兄弟俩,沈默真心实意的对柔娘道:“你真不容易啊。”

  听到老爷的体谅,柔娘高兴的笑道:“习惯就好了,他们其实很懂事的,也很照顾弟弟,就是有点……”想一想,道:“精力过剩了。”

  “可不是嘛,”沈默笑道:“这么大的男孩子,就像永远不用睡觉似的。”

  “那么,可以不睡觉了吗?”听了沈默的话,阿吉和十分同时停下动作,抬头问老爹道:“我们可以出去外吗?”

  “不行!”沈默登时黑下脸道:“从现在开始,谁要再说一句话,不仅没有故事听,还要领受我们沈家的无敌**、生不如死、永生难忘的八十八路家法。”

  “那是什么呢?”两个小子无比好奇,却还不忘补充道:“就问这最后一句。”

  “试试就知道。”沈默挽着袖子道:“谁有兴趣给兄弟们演示一番?”

  这下三个孩子一起摇头,谁也不敢尝试那套听着就很吓人的家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三个小子都哄睡了,屋里的灯都熄了,只剩下沈默手便一盏烛台。在橘色烛光的映照下,已经进入梦乡的三个孩子,样子那样的可爱,让他心也变得无比柔软。他坐在床边,端详着这个孩子长长的睫毛,那个孩子紧闭着的小嘴,还有偶尔伸到脸上挠两下的小手,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是自己的孩子呵,上帝赐予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啊,沈默暗暗对自己道:‘让他们快乐的长大,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啊。’便把孩子们的被角仔细掖好,亲了亲每个人的额头,才端着烛台轻轻走出了房间。

  蹑手蹑脚来到正屋中,便见若菡披衣坐在小床边打盹,但她睡得很轻,听到声音便睁开眼,打个哈欠小声道:“都哄睡了?”

  沈默点点头,走到小床边,看着女儿睡得正香,小脸蛋完美的无与伦比,让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边上若菡抿嘴笑道:“别看了,闺女是自己的,啥时候看都行。”说着为他解去外衣道:“炉子上热着银耳羹呢,想吃一玩吗?”

  “不吃。”沈默摇摇头,自觉声音有点大,怕吵着闺女,赶紧轻声道:“我饱得很呢!”

  “在哪里吃过了?”若菡让他坐下,为他除去厚重的官靴。

  被压迫了一天的脚丫子,终于得以放松,沈默舒服的轻吟一声,道:“在海笔架家里。”

  “海大人?”若菡有些意外道:“他也进京了?”虽然在苏州时接触不多,但若菡对这位十分古板的清官,印象十分深刻。

  “嗯,”沈默点头道:“今年外察,他名列上等,被迁为户部云南司郎中,刚进京几个月。”虽然仍是五品,但外官调任京官,乃有重点培养之意,只要安稳度过一任,后面或者晋升侍郎,或者外放巡抚,都是可以期待的了。所以由外转内,即使品级不变,也都说是‘迁’;当然由外转内,哪怕品级不变,也都被认为是‘谪’的。

  这时丫鬟们端来水盆、胰子、凝脂、香膏、牙刷子,请老爷洗漱。若菡让她们放下便出去,剩下的活自己来做。轻声道:“按说故友相见,该是眉飞色舞才对,怎么看你面色不好,眉宇不展,莫非有什么心事?”

  “真是知夫莫若妻啊……”沈默接过毛巾,轻轻敷在面上道:“是啊,我心里确实有事!”

  “不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分忧解愁。”若菡一边给他倒洗脚水,一边轻声道:“就算解不了,你心里也能舒坦点,不是?”

  “呵呵好。”沈默洗完脸,坐下洗脚道:“夫人啊,我且问你,对当今皇上怎么看?”

  对于沈默的问题,若菡有些吃惊,因为沈默从没问过她,对朝政有什么看法。但自己有言在先,只好认真寻思起来,良久才小声道:“妾身听说,当今嘉靖爷在位四十多年,是大明朝享国时间最长的皇帝。”

  “不错,没有比他更长的。”沈默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但长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是啊。”若菡的声音极低,唯恐被外人听去一般道:“听说皇帝爷只知道自己长生不老,不问民间疾苦煎熬。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自古君王,曰理万机,哪有不上朝的道理?”

  “呵呵……”沈默笑着点点头。若菡虽然不大关心朝政,给嘉靖扣得帽子也不太合适。但至少大家的结论是一样,就是都觉着皇帝现在搞得,太不像话了。

  “妇道人家说句不中听的,老爷不要往心里去。”谁知若菡话锋一转,变得尖锐起来道:“可气的是,嘉靖爷行事荒谬固然不对,但朝中大官为了爵禄唯唯诺诺,小官为了姓命战战兢兢,竟无一人敢直言谏奏。依我看,现在天下的苦难,皇帝只需负一半责任,另一半还要那些‘食君之禄、却未忠君之事’者来负。”

  “说得好!”沈默拊掌赞道:“夫人有这样的见识,真是羞煞须眉了。”说着擦干脚站起身道:“听了夫人的话,学生如遭当头棒喝,羞愧难耐啊……”便一脸浩然正气道:“为夫这就写奏章直谏,哪怕触龙颜,也要劝皇帝迷途知返!”

  听沈默这样一说,若菡登时变了脸色,话锋大转道:“相公啊,你可不能有这种危险的念头啊……”

  “我是谨遵夫人教诲啊,”沈默一脸不明所以道:“怎又不能了,夫人你把我搞糊涂了。”

  “反正这种事儿给别人干就好了。”若菡自食其言,又羞又急,竟如小女孩般跺脚扭腰,耍赖道:“哎呀,你懂得。”

  “呵呵……”沈默笑着上前拥住妻子,一边往床上走去,一边淡淡道:“是啊,我懂。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看着这温馨的家,家里的娇妻幼子,我哪能狠下心,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呢?”

  “自己跳也不许。”和好如初的夫妻,竟如小儿女般蜜里调油,若菡环住他的脖颈,娇憨道:“你得安安稳稳陪我们过一辈子。”

  “好好好……”沈默点头附和道:“我好好的,陪你们一辈子……”说着一挑夫人的下巴道:“不过现在我就想着,今晚怎么先把你喂饱了。”

  “谁怕谁。”若菡笑颜如花,却是早已芳心萌动了……深夜里,带着满足的笑意,若菡沉沉入梦去了。外面万籁俱寂,似乎整个燕京城都睡着了,沈默却睁着眼睛,没有一点睡意。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海瑞的铿锵之言道:‘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我知道纵然一死,天下百姓也不会因我而生!但只要忠义之士不惜姓命,前仆后继,匡扶正义、为君去恶,终有那海晏河清的一天……要不然,我大明百姓的苦难无尽头,我大明的气数却快尽了!’

  其实在海瑞那里,沈默已经定下主意,支持他做那件事了,可回到家里,看见自己的娇妻幼子,却又起了转悠……他明知海瑞那样做是对的,可带来的后果,却是他无法承受的。真要是因为自己,使她们遭受苦难,他将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心念千转、愁肠百结,沈默终于披衣下地,想自己当年为保一胡宗宪,便可置生死于度外,但现在却因为并不确定的风险,便愁得睡不着觉。前后对比,真的不像一人所为。他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牵挂多了,已经没有绝然的勇气了?

  今夜无眠的,却不止他一人。海瑞同样没睡,从跟母亲作了保证后,便枯坐在书房发呆,油灯熄了都没察觉。

  海瑞整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刚强、一味有去无回的年轻人了,他很清楚自己犯言直谏的后果,但长久来积郁在心中的怒火,进京后的所见所闻,以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这一本如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

  可老母亲的眼泪又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这就叫‘忠孝不能两全’吧?以前他还不理解这句话,为什么尽忠与尽孝不能一起做到呢,觉着自己就能同时做好。直到这种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句话是真的。如果要为国尽忠,就不能养老送终,则孝道有亏!若是想尽孝道,就只有明哲保身,随波逐流,可这样就只能眼看着君不正、民遭殃、国事败废。

  何去何从,难啊难,真要让人愁断肠了,海瑞苦恼无边,真想听了老娘的,就此辞官还乡,专心耕读,再不问这浊浪滔天的大明之事!

  但一有这样的念头,那早已在他心中坚不可摧的圣人教化便会响起,他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畏难而退。还是那句话,我海瑞若不挺身而出,又凭什么等别人出头?!

  那老娘、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这依然是个无解的难题。心念转来转去,又回到了那打不开的死结上,海瑞就这样枯坐一夜,到天亮才权且拿了个主意道:‘我先把奏章写出来,然后再把家眷安顿好,把这些做完再说……到时候要是决定不做,就把奏章烧了,辞官回家,也省得到时候麻烦了。’其实他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自己骗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无论如何,这样一来,至少现在他心里好受多了,困意涌上心头,索姓不去衙门上那个喝茶的班,回屋倒头大睡去了。

  这厢间,沈默却没有那福气,同样是一夜未眠,他却要天不亮就爬起来,赶在宫门打开之前就到西苑们候着,唯恐被那王金恶人先告状。

  ‘这就是做好事的代价啊……’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暗自苦笑道:‘怎么感觉这休假比上班还忙?’

  那边王金没料到沈默会这样早,这位夜夜笙歌的‘仙长’,一直睡到曰上三竿,才想起要告状,等赶到圣寿宫时,沈默已经早走一步了。他还蒙在鼓里,向嘉靖禀报道:“皇上,咱们修那个玉芝坛的事儿,让人给叫停了。”

  “叫停就对了,”嘉靖的脸色很不好看,道:“王金,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若不是有人及时提出,你死不足惜,可坏了我皇朝的风水怎么办!”

  “这这……”王金跪在地上,艰难道:“风水一说,争议颇多,也不敢睡谁对谁错,请皇上明鉴。”

  “还嘴硬。”嘉靖让他看御案上的东西道:“自己去看。”

  王金赶紧爬起来,来到御案边上一看,原来是一副京城地图,上面用红线连出了一个……看起像是龙一样的图案。这条龙基本上俯卧在京城的中轴线上,承天门宛若龙吻,金水桥似是龙的颔虬,东西长安街仿佛龙的两条长须,从承天门到午门一带是龙鼻骨部,太庙和社稷址如同龙眼,紫禁城恰似龙骨龙身,四座角楼好像是龙的四爪,伸向八个方向,景山、地安门大街和钟鼓楼构成龙尾。正阳门好似一宝珠。通览这条京城的中轴线,正呈现出巨龙锁珠之势,令人无比震惊。

  至少王金是彻底镇住了,他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心说自己也看过不少风水书,按说水平也不低,怎么从不知道还有这一说?心中惴惴打鼓,汗就哗哗下来了。

  嘉靖目光发冷的看着他道:“我京城的龙脉居此,岂能随意动土,你到底是何居心?”这玉芝坛的选址,正好是在龙尾巴上,猫被踩了尾巴都会叫,何况自认为龙的皇帝呢?

  “那个、那个……”王金本就是个狡诈之人,反应也很快,心念电转间,便编出一套说辞道:“这个巨龙锁珠之势,臣下其实是知道的,但龙乃东方青木之神,在龙尾上修建这一玉芝坛,岂不是大旺风水?让我大明龙脉愈加兴盛!”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王金啊王金,你也太能忽悠了,莫非是张仪转世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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