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凤觉得区区一片森林而已,就算是一颗树一棵树的砍下去,也有砍光的那一天,早晚的事儿。
当然,这种事儿都是郑芝凤带着大明的士卒们在干,哪怕是慢了一些,也没让刚刚来到这里的倭国浪人们插手。
这些浪人们都被分配到了郑芝虎的手下,去找原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蛮子们麻烦去了。
毕竟由倭国浪人杀蛮子跟让大明的士卒们杀蛮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倭国浪人杀了蛮子或者被蛮子们给反杀都无所谓,不过是区区一些银两的事儿,而且这些银两以后还会拿回来。
大明的士卒们要是死伤多了一些,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儿,还是带着士卒们清理这片该死的森林为好。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进,区区的一片森林自然是没有拦住郑芝凤等人的脚步。
别说是现在明军方面已经开始用火炮进行地毯式向前推进,就算是没有大炮,想要地毯式向森林内部推进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区别也不过是时间快慢的问题而已。
深入了这片无名森林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一个小旗部也被找到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全部死在了一起。
尸体上面已经没有了一丝的血肉,只剩下了白森森的骨架和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骨架的旁边随处散落着火铳和腰刀,弓弩,火折子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通过周边依旧有些凌乱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几个士卒是跟什么东西搏杀过的,郑芝凤甚至可以通过周围那些弹痕和刀剑的痕迹想像出当时的惨烈。
几具骨架里面,除了四具是躺着的姿势外,有一架是面向北方而且保持了跪姿的。
但是这具跪姿骨架的小腿处骨头分成了两截,上面还有着深深的牙印,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身前则横着骨架主人生前所佩带的腰刀。
郑芝凤的脸色有些阴沉,只不过原本有些白皙的皮肤因为海上风吹日晒加上来到这片土地后的爆晒有些发黑,一时之间看不出来什么。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一束束的阳光穿过森林里茂密的树枝树叶洒在地上,被阳光照射后蒸腾而起的水气跟阳光的光束混在一块儿,形成一副仿若仙家盛景一般的图画。
至于郑芝凤的身后,因为明军已经把树木都给清理掉,少了树枝和树叶的遮挡,大片的阳光晒的郑芝凤后背有些发烫。
一冷一热,仅仅一步之遥。
郑芝凤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战场上还有兄弟们死在自己的眼前。
征战沙场就难免马革裹尸,当不得什么大事儿。
走到了这具保持着跪姿的尸骨身前,郑芝凤觉得自己后背在发烫,甚至于连衣服都有种要被引燃的错觉。
但是郑芝龙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心中却是在发冷,抬头看看眼前的尸骨和树林,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刺的后背直发痒。
一片森林,五个全副武装的士卒,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这里,没能传递出一点儿的消息。
如果不是今天找到了他们的尸骨,估计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尤其是眼前这具保持了跪姿的尸骨,很明显是腿断了之后无力行走,最终选择了自刎而亡。
迟疑了片刻之后,郑芝凤慢慢的蹲下身子,轻轻伸出手,向着尸骨脖子间挂着的一块木牌伸去。
郑芝凤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但是还没有等他完全提起木牌,眼前的尸骨再也没办法保持跪姿,稀里哗啦的就散在了地上。
许是在这片阴暗潮湿的森林里时间太长了些,整块木牌又湿又滑,上面还长出了一些青苔,让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上面的字迹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只能一点点的顺着刻痕去清理。
郑芝凤不信邪,反复的用手蹭着上面的青苔,用指甲顺着木牌上面的刻痕进行一点点的清理。
“大明海军南海舰队前百户所小旗程入云”
清理了半天,郑芝凤终于将木牌给清理了出来,堪堪可以看到上面的刻痕。
郑芝凤强自忍了半天,风刚在见到这五具尸骨时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再也没能忍住,顺着眼角便滑落了下来。
没有理会滑落的泪水,郑芝凤起身后便哽咽着吩咐道:“把这五位兄弟的尸骨都好生收殓,带回营地。其余人撤出这片森林!”
等到一个小旗部的尸骨都收殓完,所有人也都从森林之中撤出,郑芝凤恨恨的望了一眼前方的森林,咬牙道:“换开花弹!给老子轰!老子要把这片林子彻底抹去!”
郑芝凤的命令被彻底执行了下去,原本一望无迹的森林也没能抗过一天的时间就宣告被抹平。
至于开花弹所造成的起火什么的,郑芝凤根本就不担心,明军士卒也没有一个人担心。
这里的湿气太大,就算是着火,一会儿的工夫也会变成暗火,然后再变成一股股的黑烟,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引发大火灾的问题。
更别提森林之外已经提前挖出来了一条极宽的防火沟,就算是起了大火,也烧不到郑芝凤等人这个方向。
回到大帐的郑芝凤阴沉着脸,脱去了盔甲之后就跳入了帐子中的水池,把头深深的埋进了水里。
早就出了水池并擦干了身子的郑芝龙披着一件薄袍,等郑芝凤的脑袋从水里抬起来之后,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郑芝凤恨恨的道:“那个小旗部的兄弟们找到了,无一生还。”
郑芝龙点了点头:“预料之中的事。那么大一片森林,他们没能走出来,携带的弹药和补给也注定他们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说白了,就算是他们没遇上什么致命的危险,光是缺水和饥饿都能要了他们的命,哪怕是换成锦衣卫的人进去也是一样。”
红着眼睛的郑芝凤怒道:“五个一起从大明出来的兄弟,没有死在跟蛮子们打仗的海上,没有死在吕宋,偏偏死在了这么一片森林里边!
如果当初不是我下令让他们去探索这片该死的森林,他们就不会死的这么没有价值!”
郑芝龙叹了一声,绕到了郑芝凤所在的位置,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郑芝凤的肩膀道:“他们是大明的士卒,这就是命!
当初你不下这道命令,我也会下这道命令,一样会死人,区别在于死的可能是别人,而不是这五个兄弟。
不管怎么说,这五个兄弟也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森林危险,不得轻易进入,他们的死,也算值得了。”
郑芝凤知道大哥郑芝龙在安慰自己,而且郑芝龙所说的也是事实。
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去战场的路上,又有多少人上了战场还能囫囵着活下来的?
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也仅仅只有一个,大明的士卒没有赵子龙的那般本事。
但是明白归明白,心里难受归心里难受,拗不过这个弯来归拗不过弯。
恨恨的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又呸的一声将不小心渗入口中的水吐了出去,郑芝凤才道:“什么狗屁森林,我已经下令将之彻底抹去,以后那里再也不会有什么森林了!”
郑芝龙闻言一愣,转而又拍了拍郑芝凤的肩膀,笑道:“抹去了就抹去了,以后不要再这么鲁莽了便是。”
郑芝凤嗯了一声,之后便泡在水中,不再开口说话,让人摸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郑芝龙再一次的叹息一声,也不再理会郑芝凤,而是吩咐人去准备酒菜。
像这种心结,别人没办法替,也没办法劝,只能依靠他自己走出来才行。
走出来了,就是一名合格的军事统帅。
走不出来,要么以后从文,要么就会成为一个废人。
但是郑芝龙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小五成为一个废人,只能尽自己的一份薄力。
酒菜很快就准备好了,一些简简单单的鱼肉,一壶酒。
鱼是海里的鱼,肉是亲兵们猎到的小兽,经过舰队厨子精心的烹制,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至于酒水,因为军中严禁饮酒但是又携带了酒精用于消毒,所以这些舰队的家伙们早几百年就发明了往酒精里掺水的玩法——能喝,喝不死人就行,不敢奢求太多。
郑芝凤一口将杯子中的酒饮净,红着眼睛问道:“大哥,你说这些人死的到底值不值?他们会不会恨我?他们的家人会不会恨我?”
郑芝龙再一次给郑芝凤将酒斟满,却又按住了郑芝凤想要端起杯子的手,盯着郑芝凤的眼睛道:“值!不会恨!”
缓缓的松开按着郑芝凤的手之后,见郑芝凤没有再一次端起杯子的意思,郑芝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接着道:“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命令你不下,就得由我下,他们不去,就得有别的同袍去。
这就是命,做为一个士卒的命。
在这种森林的面前,其实并不分什么士卒与将领,就算是你我带兵进去也是一样。
像这种因为探路而亡的兄弟们,是属于阵亡,不是老死于病榻之上,更不是死于行军路上,光这个,就值!”
再次叹了一口气后,郑芝龙又接着道:“老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们还不如死在与佛朗机人的战场上,那样我心里还能痛快点儿。
但是不成啊,路总得有人去探,想要替我大明占领这块土地,就必须得有人做出牺牲!
别说是这五个兄弟,就算是领兵在外清剿蛮子的老二,谁又能保证他一定是安全的?谁又能保证你我一定是安全的?”
郑芝凤嗯了一声,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重重的将酒杯顿在桌子上,又伸手从郑芝龙的手里夺过酒壶给自己斟满,才红着眼睛道:“我知道,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心里难受!”
望着又一饮而尽的郑芝凤,郑芝龙颇感无奈的道:“然后呢?你能让他们活过来还是我能让他们活过来?
眼下我们要做的是收殓好兄弟们,把他们带回大明,让他们能进入忠烈祠得享血食。
然后呢?然后我们还要继续探索这片土地,直到我们彻底摸清楚了这里的情况,直到这里彻底成为我大明所有!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兄弟们不断的死去,因为疾病,因为与蛮子们的交战,因为猛兽,因为看不见的危险。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我们能停下探索的脚步吗?
先不说陛下会不会饶了我们,也不说我们就此停下后是否对的起这些死去的兄弟们,光说你自己的心里,能过的去?”
端起自己眼前的酒杯,将掺了水的酒精一饮而尽后,郑芝龙的眼睛也红了:“凭他娘的什么?
这里的土地你看到了,到现在都没有入秋的意思,洒下种子就能结出粮食,凭什么归那些蛮子?凭什么不能归我大明所有?嗯?!
我告诉你,这里必须是大明的,也只能是大明的!
咱们兄弟做为大明的将领,就必须学会站到将领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用海盗的想法来看问题!”
从郑芝凤的手里夺回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后,郑芝龙的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以后,都是你聪明,你看问题比哥哥更长远。
可是这一回,老五,你,不行!
不能光想着什么兄弟情谊,你还得,还得记着你是大明的靖海侯,是开拓这片土地的先锋!”
咣当一声,郑芝龙手里的酒壶便掉到了地上,酒水也洒了一地,脑子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水掺少了……
郑芝凤嘿嘿笑了一声,红着眼睛想要去捞起地上的酒壶,却不想没把握住身体的平衡,噗通一声便摔倒在地上,连着屁股底下的凳子也一起摔倒。
在帐外的亲兵们冲进来后,只见郑芝龙趴在了杯盏狼藉的桌子上,郑芝凤倒在地上,脑袋不远处便是向外滴着酒的酒壶,两个人已经开始打起了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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