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陈炯明站在督军府的窗口,眺望观音山上的临时大总统府邸,黝黑的爆炸痕迹还在这座府邸的边上的树林中若隐若现。
已经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无法忘记那天,士兵们茫然的冲向观音山府邸,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士兵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是保护精神领袖,还是攻占这座广州城内权利的中枢?对于普通士兵来说,他们不需要去理解这一切背后的阴谋,只要执行。
但作为陈炯明来说,他却迷茫了,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追随的理想,不,他已经不再相信孙先生能够带领民国走上强国富民的道路,这是一种偏见。同时也是长期观察的结果,一个语言上的巨人,最多也不过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演说家,除此之外,一旦让对方站在了权力巅峰,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好说。
说实在的,他是厌倦了,不断的刺杀,阴谋,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提防。或许到这一刻,他愤怒的理由竟然是他从来就不是孙某人的亲信,要被排挤。
广州城是他陈炯明打下来的,难道就不能按照他的执政理念去管理这座城市?
短短的几个月之内,他登上了人生权利的巅峰,却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曾经的朋友远离他,曾经的战友不再相信他,曾经的下属的眼神也开始迷惘。他知道这些都是那些人的故意为之,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却总是很有效。
才多久,他就要面临众叛亲离的局面,当然,追随者还是有不少。那些都是在福建南部打太下的兄弟。可惜,太少了。尤其是商团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知道,‘国党’一直都没有放弃,准备着重返广东的契机。而这些,他无力阻挡。
“仲元。我们当年都看错了他!”
压在陈炯明胸口的还有一块巨石,就是他的挚友邓仲元在火车站被刺杀的一幕。
就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一样,邓仲元一如既往的被支出去了香港,然后在晚里最后一班车抵达广州的时候,车站除了候车楼附近,周围漆黑一片,突兀的枪声打破了这宁静。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军警出现之后,才发现原来是第一师师长被刺杀。
发生了这些。陈炯明其实内心并不想和‘国党’决裂,邓仲元是他的挚友,战友和革命伙伴,他们是从患难与共中走出来的,从黄花岗起义之后,就一直公事。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矛盾,当‘国党’上下将脏水泼在他的身上之后,他的内心是麻木的。是绝望的。但这些不足以让他彻底和‘国党’决裂。
三月下旬,邓仲元被刺杀。
四月初。大总统府邸就颁布了一条命令,让陈炯明一个月内筹集500万军饷,军队参加北伐。广东的财政早就在攻打桂系军阀的时候,就已经被掏空了,加上四月份是春荒时节,农税无法征收。只能附加税,或是摊派。可之前的两年内,广东接连大旱,百姓困顿无比,这是逼着陈炯明当恶人。当广东所有百姓的恶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处理和‘国党’决裂之外,无路可走。
加上北伐他本来就不支持,在邓仲元活着的时候,他还能从邓仲元的劝解中,强压心头的怒火。可邓仲元的被刺,接着强征暴敛的作法,彻底激怒了陈炯明。之后,大总统府邸很快就下达了决定,撤销陈炯明督军,粤军总司令,省长等职务,只保留一个可有可无的陆军总长。广东不过是一个省,要陆军总长干什么?
驱孙,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这是压迫陈炯明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才是让他忍无可忍的原因。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孙大先生虽然被驱赶出了广州,但‘国党’很快就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他的身上,甚至连邓仲元的死,都成了他预谋已久的阴谋。
这种颠倒黑白的作法,让陈炯明感到恶心,为一个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讲的,全部都是用谎言堆砌起来的政治团体而感到悲哀。这是一条可怜虫,熟悉的人都知道,陈炯明是不可能对邓仲元下手的。这不是政治对立的关系,他们是政治盟友。只不过邓仲元在他和孙大先生之间斡旋,希望弱小的‘国党’内部的力量能够集中起来。
就这么一点可笑的想法,却成了邓仲元最后不得不死在‘自己人’手中的结果。
良久,陈炯明自言自语道:“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把我们当成自己人,可笑的信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陈炯明这才回过神来,并没有回头,还是依然屏窗揽望的样子:“没事的话,让我静一静。”
这根本就不像是命令,而是一种心力憔悴的祈求。对于陈炯明来说,主政广东对他来说是人生的巅峰,也是人生的最大考验,可事实上,他已经到了快要被压垮的地步了。
“大帅,港口那边情况不太对劲!舰队没有任何督军府的命令,却戒严了,情况很紧急。”
“嗯……”
自从广州拥有了海军之后,似乎给人一种兵强马壮的假象,可只有拥有决定权的人知道,海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广东唯一的一支精锐只能是粤军第一师。
“不去管他们,顾不上了……”
部下似乎被陈炯明颓丧的语气吓的不轻,什么叫顾不上了,要是海军来一次兵变,那么大炮就该向城轰击了。这是任何人无法接受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军是摆设,但同时会苏醒的魔鬼。
沉默,两人都在沉默的时候,呜呜……
港口传来轮船开动的声音,鸣声嘹亮,似乎带着一种轻快和自由的欢呼。
部下似乎并没有观察到顶头上司的脸色变幻,大呼小叫道:“这是背叛!”
“你是参谋长。不是一个街头卖报纸的报童,大呼小叫地像什么样子?“
陈炯明不耐烦的声音在部下的耳畔炸响,才让他清醒了一些。这时候陈炯明还在皱眉,他不关心海军,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这支和他没有多少联系的舰队了,也不认为花上一笔28万元的贿赂就能让温树德这个家伙感恩戴德似的。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海军对‘国党’充满了不满。
尤其是福建籍贯的官兵在广东根本找不到任何的存在感,他们就像是被放逐的士兵一样,失去了军队最应该保留的东西。他更担心广州的局势:“第一旅还是不肯回来吗?”
“这个,韶关是边防重镇,第一旅一直在关注着江西的动向,所以不会接受换防。”
“第二师和第三师呢?”
“还是不肯过江。”
这样一来,陈炯明就不得不靠着一个旅的兵力,来维持他督军的威严。对于一个省来说,这点兵力却是太过单薄了。以至于。他在广州城根本得不到任何的安全感。
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或许该是出去走走了。
“跟我去港口。”
……
谁也想不到,陈炯明竟然在抵达港口的那一刻,突然跳上了军舰,目的地是上海。
“大帅,还不到这个时候。”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不是去上海请孙先生回来吗?大帅,我们还没有走到这一步,还有机会。就算是军队内对您有所不满,可是您知道。商团还是更加倾向于您担任督军的,他们要回来并不容易。”
陈炯明笑了。笑的很落寞,也很偏执:“我不会向他低头的,到死也不会。我去上海有我的理由,但和孙某人没有任何联系。”
看着部下怀疑的眼神,陈炯明指着远去的舰队,说:“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战舰要预热锅炉。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说明舰队本来就已经准备离开了,但目的地只有两个。天津和福州,不管是哪个结果,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至少没有了海军。我们没有了威胁,不是吗?”
失去了舰队主力战舰的广东海军,最大的战舰是一艘排水量一千吨左右的老式战舰。其余的,连炮灰的资格都欠奉。用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当一艘军舰的价格比一发鱼雷贵不了多少的时候,这艘军舰根本就不能指望做任何事。
陈炯明咬咬牙,最后还是变成无声的叹息,这苦果虽不是他种下的,但却让他经历了。或许在不久之后,他逼走舰队的罪状会在民国很多报纸上被广为宣传。
……
民国十二年的上海,经历了两年的东南局势的风云突变,这座因为开埠而崛起的移民城市,却依然不受任何影响,蓬勃发展的动力,让任何一个在整个时代生活的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就像是逆天生长的魔力之都,就算是狂妄的日本人,漫步在上海这座城市内,也会深深的有种自卑感。
至少东京随处可见的小木屋和国际都市丝毫没有关联,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在上海的新地标的出现之后,更是达到了一种巅峰。高度超过120米的大楼,亚洲第一,俯瞰着古老的东方。
‘一个城市需要一座能够展现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上海还没有,所以,建造一栋摩天大楼是必须的。这是能够带动整个上海魅力的投资……’
这是在地产交易所开业时,王学谦说的一句话。当时没有人相信王学谦说的话,以为是他给自己圆谎而已。毕竟花上五六百万,建造一栋大楼的疯狂举动,在上海滩简直是破天荒的。
当时的王学谦不过是一个商人,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商人。
但当这座环球大厦建造完成之后,一切都变了。整个上海的地产业都陷入了一种疯狂之中,地价就像是坐飞机一样,直上云霄。英国人收入颇丰,法国人收入颇丰,黄金荣一跃成为新贵。而不是靠着他那点不入流的生意,做一个幕后的帮派头子。
这位是真的发达了。
而得到好处最大的还是英国人,甚至连英国人看待这位民国最年轻的新贵的时候,眼神都是异样的。从内心上来说,英国人内心对王学谦有着深深的防备。不用多说,王学谦盯着盐税,关税,这是英国人不能容忍的。
可上海是英国人的上海,公共租界作为远东最大的租借,所集聚的财富,让英国政府都不能忽视。
而对上海贡献巨大的王学谦,让英国人有种感激不起来的无力感。工部局已经连接否决了将一条马路改名为‘王学谦路’的提议。这本来在公共租界很常见,对城市作出贡献的人,有机会在拥有一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马路。
可惜,王学谦的政见让英国人很头痛。
王学谦抵达上海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工部局的高层,也瞒不住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英国巡捕们不得不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担心王学谦的到来是别有深意,要防备这个家伙搞事,同时要确保他的安全。
对于,英国驻沪总领事馆来说,王学谦绝对不是他们喜欢的对象。但同时,他们不得不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因为这家伙的触手已经接触到了英国金融界的高层。
他一旦出事,不仅仅是上海会出现让人无法预料的巨变。连英国本土都会波及到,谁让王学谦手中捏着英国政府的大量政府债券?
好在英国人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学谦来上海似乎和他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和陈光远见面的那一刻,并算不上愉快。
麾下战斗最强的一支军队被浙军揍的鼻青脸肿,还要来低头认错的结果,让陈光远有苦说不出的憋屈。可他又担心浙军开始图谋江西,这样导致的直接结果可能他要去天津养老了。
他并不喜欢王学谦,太过年轻的人,就显得张狂,没有城府。
可在包房内,连客套的话都没有开始,王学谦就在卢永祥尴尬的表情下,提出了一个要求:“江西的钨矿必须加入统一销售,加入民国有色金属公司,在自用和出口上,统筹管理。”
陈光远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怒色:“这是威胁?”
“这不是威胁,仅仅是补偿!”王学谦的眼神冷的如同冰块一样,钨矿并不重要,至少对陈光远来说是如此。每年几十万的收入,对一个省的财政来说,压根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但王学谦的条件,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是在祈求一样。
和谈,从见面的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