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会议相比第一天的气氛要沉重的多,没有明说,但王学谦表达了一个意思,棉纺工厂要做大做强,就要规模化。
这就预示着,在上海、武汉等民国重要的纺织基地中的中小规模的棉纺厂要面临被大工厂吞并的危险。虽说,来参加会议的都是民国棉纺工厂中实力前列的几家,可今天的棉花价格已经出现了不正常的涨价,很多工厂维持现在设备的生产的原料都很费劲,更不要说凑出资金,收购那些中小棉纱厂。
这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过程,且不说王学谦是否提出要求。
在商场,这不过是每个大商人的必经之路,谁的心里都明镜似的。可问题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小工厂不仅没有被吞并,反而遍地春笋般的出现。
年景好的时候,分润大工厂的市场,年景不好的时候,船小好调头,干脆做别的。当然,这样的经营策略,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产品质量很差,布料不经用,甚至毛巾也用不长。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资金的问题。民国的银行资本都无法单独扶持一家超级企业,规模小就越来越谨慎经营。使得工厂想要获得贷款,难上加难。尤其是缺乏二级市场的流通,让那些有志于在资本市场筹措资金的大工厂也望而兴叹。
上海的证券交易所虽然每天都有交易,但也只有少数比如东方铁路之类的股票能够大批量认购,其他的工厂难以在证券市场获得足够的资金支持。
当然,还有一个纺织业的特性限制在哪儿,工人需要培训和熟练才能胜任,所以大型纺织工厂在年景不好的时候只能养着工人,避免人员的流动。
如果真的能够如同王学谦说的那样,通过控制市场投放商品,那么对于大工厂来说,绝对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一来,大工厂就能在保证最合理人员配置的情况下,最大限度的开工。开工多了,工人的工资也多,人自然就留下来了。
“王大帅……”
对于这样的称谓,王学谦还有有种菊花一紧的局促感,脑子会条件反射的将民国大帅特有的气质找出来,然后吓自己一身冷汗。
不过对方显然是有话要说,王学谦冷静之后,伸手示意道:“请说。”
“鄙人是华丰纱厂的总经理,刘安泰。我们的厂和大多数其他工厂一样,受到了原料的因素,不得不断断续续的开工。美国的棉花质地更好,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用不起。民国的棉花产区我们又无法收购,以往都是在上海棉粮交易所购买棉花,但是现在的价格已经超出了我们承受的范围。眼看工厂等着原料,而销售旺季就要到来,工厂的库房却没有原料……”
“对啊!我们裕华也是如此。”
“王大帅,能不能想想办法!”
王学谦双手一压,小会议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部分与会人员都眼巴巴地望着王学谦,就等着他这个主事人拿主意:“是这样的,政府方面已经和美国棉花公会取得联系,并准备大宗采购,但是价格方面还在协调,等棉花一到港口,诸位的燃眉之急必将解决。”
“可眼下就应该是工厂的生产旺季,错过了四五月份的销售,产量就受到很大的损失。另外,我们的产品本来就不足以满足原本的销售渠道,这样一来,各地的布商就不得不选择英国洋行和日本工厂的棉布。毕竟,长此以往,我们将必然被挤压出市场。”
刘经理的话获得了不少同行的认可,用民国棉花采购生产,可以将价格压在比较低的范围。也就是一直所说的价格优势,但如果用美国棉花取代,别说中型的纱厂,就是大型的纱厂也无法承受。
王学谦解释道:“大宗商品的采购在价格上有优势,我现在就说一句话,政府采购卖给你们的棉花,质量过关,价格不会超过日本工厂的进价。”
“有这好事?”
“听着不错。”
“可问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美国棉花。”
……
很多纱厂的老板都不清楚日本从美国进口棉花的价格,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价格会和国内的差不多。不然日本布的价格也不会和民国纱厂的布匹的价格差不多。
眼看局势朝着抱怨和不理解的埋怨而去,聂云台虽然不明白王学谦的真正用意。但他清楚,首批从美国采购的棉花已经抵达了宁波港,正在通过铁路运送到杭州。
可王学谦连一点吐口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并不信任在场的所有人,肯定是有所准备。
而他的工厂部分正在搬迁和改造,原本库房里是有一些棉花。想到这里,聂云台站起来,咳嗽朗声道:“诸位同仁,大家冷静。”
“聂兄,你在长沙有大片的棉田,自然不在乎原料的问题。可我们就不一样,就等着下锅的米,要是开工不足,工厂负担过重,谁知道还能撑几天……”
说话的这位阴阳怪气的,聂云台虽然在商会内地位颇高,但商会毕竟不是政坛,同行就是死地的比比皆是。
聂云台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虽然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气,但他还是忍耐了下去,心头有些为王学谦觉得不值,可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让王学谦看在眼里,而王学谦要做的就是,将不听话的,没远见的,窝里斗的,赶出利益圈子。这会儿,是绝对不会站出来给他们一点好处的,等到最后经历过这次商战生存下来,才是王学谦最终认可的人。
这时候,王学谦是乐于见到窝里斗的场面发生的。
不过,作为一个好名声的政府高官,浙江政府库房内也有部分收购上来的棉花,但数量不多,他是准备将这些棉花拿出来,先吊一下这些人的胃口。
他绝对不会相信,平价棉花进入这些人手里之后,会立刻放在生产车间里。
真正注重于实业的商人,是很少会关注投机取巧的东西的。比如荣家,从某种资源的控制上来说,这个家族已经完全有控制棉花价格的实力,但长期以来,很少听到过荣家通过棉花价格波动捞钱的。
棉粮交易所的实际控制权在荣家手里,但自始至终,荣家都没有将这柄利剑出鞘过。
一直以来,荣家做的就是稳定棉花价格,收购足够的生产原料。
王学谦老神在在的撇了一眼被呛的面色通红的聂云台,他多少料到一些什么,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认同聂云台的作法。在商场上做老好人,是要输的连裤子都要当掉的。
没错,聂云台确实做起了老好人,内心极度反感之下,还能如此,可见聂云台的气量确实不错,这样的人更适合做官,而不是经商:“聂某的工厂在设备改造,正好湖南的棉花已经到吴淞口了,就在工厂的库房里。聂某愿意以往常的交易价格卖出一部分,以解决诸位的燃眉之急。不过这都是看在大家都是国人之上,眼下正是同心协力的时候,切莫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来。”
聂云台说完,调侃聂云台的那位顿时脸上愕然,随后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恼怒,总之脸色比聂云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聂兄高义,江某感激不尽。”
“是啊!胡某惭愧,误解了老哥。”
……
见便宜就上,也是应征了王学谦对这帮人的分析。民族企业,要真正做大做强,凭借一点小聪明是绝对做不到的。而荣宗敬更是眼神透亮,心中惊颤不已,他经商是守住本心,而王学谦却一眼看透了大多数商人的本质。
所以,才会将核心的机密自始至终都不透露,虽说是高瞻远瞩,但同时也有一份悲哀在里面。
自己深陷在一个节操很让人质疑的圈子里,却要坚守本心,确实有点困难。不过对于王学谦,荣宗敬本能的表现出信服的感觉,这很奇怪,在商场多年,申新纱厂要是没有官方的保护,是根本无法做大做强的,可这些都是全权交易而已。自始至终,荣宗敬都不相信政客们说的话,但他愿意相信王学谦,或许他的心里也存着一份天真,也许民国并没有那么糟糕。
很显然,聂云台给出的原料数量,无法满足众人的胃口,你争我抢的局面顿时发生。
这种丑恶的嘴脸,让荣宗敬有种反胃的难受,他抬眼看了一眼王学谦,对方嘴角的冷笑让他心悸,似乎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督军,已经看穿了这个局面。与此同时,荣宗敬也似乎明白了王学谦的用意,他也战了出来:“诸位,静一静。”
“申新纱厂虽然原料缺口也不小,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行被日本纱厂挤垮,荣某在这里就跟着聂会长的提议,拿出申新纱厂一半的原料库存,解决大家的燃眉之急。不过荣某丑话说在前头,这些棉花只能用于生产,切莫因为贪图一时的好处,让大家忘记了做实业的本心。”
“荣老板,你让我们说什么好好?”
感激者络绎不绝,申新纱厂的规模是聂云台的数倍,一半的库存,绝对能够满足在座纱厂同行所有的原料需求。至于荣宗敬的警告,不痛不痒的,只要这些棉花从申新纱厂的库房运出来。怎么用,都轮不上荣宗敬安排。
看着众人巴结的眼神,还有眉宇间的喜色,荣宗敬心中哀叹,他似乎也看到这些从申新纱厂的库房里拉出去的原料最后会出现在哪里。
既然能够在投机市场就能够挣到足够的利润,谁还愿意去费心费力地做实业。
工人的工资不要钱?
工厂开工难道不要用电,用水……
原本紧张的局面缓解之后,为期两天的会议也结束了,有些人甚至迫不及待的跟着荣宗敬和聂云台的背后,就差直截了当的说:“我们要拉货!”
聂云台也是心中凄凉,这样的同行,今天兄弟相称,明天就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如何能够不悲哀?
民国的商人单打独斗习惯了,也习惯了互相拆台的作法,让他原本对纺织工会莫大的期待,也变成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临走的时候,聂云台还和荣宗敬说了几句话,就相继告辞了。
远东银行的庄园内,随着客人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的,其实再多的人填不满王学谦心头的寒冷。和聂云台一样,他从一开始也有些担忧,重新洗牌,虽说洗的是市场,是市场份额。可他对于对国内的纺织工业的下刀子,还是心存犹豫的。
可现在看来,这抬起来的刀子不砍下去,最后憋出内伤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站在窗台前,王学谦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到了戴笠站在他背后,似乎有情报需要报告。
“什么事?”
“先生,您预料的一点没错,松井石根的那个副官离开了上海,在离开之前,他去了一趟银行。”戴笠的眸子透着一股子阴冷,表现出一种狗腿子的本色。
王学谦头痛不已,如果松井石根拉拢了孙传芳,那么对于整个民国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孙传芳已经名义上占领了安徽,安武军的吞并也已经开始,一旦完成,他就拥有超过七万大军,从直系不入流的小人物,一跃成为最大的几个巨头之一。
而日本的势力安插进入安徽,那么将直接威胁华中的安全。
一旦孙传芳被日本军方拉拢,对于真个东南的政局来说,威胁实在太大了。
“消息确定吗?”
“那个……”戴笠支支吾吾地,他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不该在王学谦面前说话遮遮掩掩,让他主子故意会错:“先生,那个日本人去了济南,而不是安庆。可能松井石根的要价很高,孙传芳决绝了日本的要求。不过相比之下,济南的齐燮元要活跃的多,而且胆子也大的很。”
“济南?”王学谦皱眉道:“难道还没有死心?”
细想一下,王学谦也释然了,小鬼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家伙,属王八的,咬在嘴里的肉,死也不会松口。王学谦随即对戴笠命令道:“买通齐燮元身边的人,不要其他的情报,只要知道齐燮元的银行账户上多了多少钱?”
戴笠躬身答应道:“我马上去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