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哀路的花园别墅的院子都很小,宋子文将汽车停在路边拐角的地方,往身后看了一眼,见一辆凯迪拉克1918距离他们50多米距离,在街边停了下来。.
王学谦出门时嘱咐过不带保镖,但是他身边的人不敢,只好远远的跟着。
宋子文自嘲的说了一句:“看来你的命我值钱。”
“因为我给他们开工资了,如果你给他们开工资,他们也会像是骑士守卫荣誉一样,保护你的安全。”王学谦反驳了一句,在路上就看出来了,宋子文很紧张,这种紧张来源于无法预知的这次交谈。
如果王学谦和孙中山相谈甚欢,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们还是朋友,宋、王还是私交笃深。
但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的王学谦,骨子里却是一个谁也不服的姓格,而孙中山这几年虽然屡次失败,但姓格更加激进,甚至很多时候已经听不进劝解了,有点一意孤行的样子。很难预料,两人的这次见面,会不会闹的不欢而散?
万一,王学谦怀恨在心,连‘浙商’都拉进来,将来的事还真的很不好说。
广东作为粤商的根据地,早就风雨摇摆,粤商中资本雄厚的家族相继离开广州,来到上海落户做生意,这使得广州城迅速落败下去。广州城的衰败,原自历史上的四次大火。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的广州,经济实力位居世界大城市中排名第四,即便经历了鸦片战争时期的一场大火,十三行化为灰烬之后,其实力还能在排在全球第七。
那时期的粤商是何等的风光?
随着上海,以及长江中游的武汉,天津,大连都相继开埠,粤商垄断中华贸易的历史也将一去不复返。而且,在五年前,广州城再次经历灭顶之灾,一场大火焚烧了两天,将最繁华的25条商业街道,化为乌有,大量的粤商不得不放弃广州,转而来到上海。
现如今,在上海滩做生意的粤商中,真正有影响力的少之又少,不像江浙财团,不断的扩张。如果因为‘国党’的原因,让本来就资本一再萎缩的粤商蒙受巨大的损失的话,相信‘国党’和粤商之间维持的微妙关系也将不复存在。
到时候,‘国党’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从兜里摸出一个白银珐琅烟盒,打开之后,王学谦让了一下宋子文,说:“我怎么看你好像很紧张?”
“不是紧张,而是焦虑。”宋子文失神的摇了摇头,停车的位置距离二姐家的房子还有一段路,所以他说话也不用顾忌,会让人听去。
王学谦轻笑道:“紧张和焦虑不都是一回事吗?”
“不一样。”宋子文猛的吸一口卷烟,屏住呼吸,良久之后,才缓缓的吐出一团浓烟:“子高,我的心情你是体会不到的。我父亲许是当年看出了同盟会的弊端,所以在晚年的时候,刻意疏远了和同盟会的关系,但是大姐太要强。就多了后来的这些事。现在,孙家和宋家已经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我的命运也被绑到了‘国党’这艘船上,将来会怎么样,还很不好说。”
“放心吧,道路或许是曲折的,但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王学谦有点幸灾乐祸的偷笑道。
“好了,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吧?我说这么多是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次见面而产生的不愉快,而让我们的关系受到影响。”宋子文勉强笑道。
“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王学谦不怀好意的威胁道。
宋子文摇了摇头,说:“你们都是不听劝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可不看好这次家宴。再说了,摆明了有人在我姐夫面前说了一些让他误以为……浙江可能接纳革命的误会,说句不好听的话,显然是用你来打击我,让我这个小舅子距离他们的核心团体远一点。我倒是愿意啊!爱谁,谁去,我不伺候了。可是,真要不管不顾,我二姐怎么办?”
王学谦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太子爷跟国舅爷斗法,看来我这个贫民百姓,是受了无妄之灾啊!”
“你就贫吧!什么太子,国舅的,我算是看出来了,都是眼里见不得三瓜两枣的势利小人。”宋子文将胸中的烦闷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心情也宽舒不少,拉着王学谦说:“走吧,再晚,就不是晚饭了,而要变成宵夜了。”
宋子文说的都是宋家的家事,王学谦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旁敲侧击的劝解几句。
在**成立之后,‘国党’被作为首屈一指的政党,却有种演化成为墙头草的迹象。更要命的是,别的墙头草是见到实力强的才低头,可‘国党’却奇葩的只能依附那些在斗争中失败,或者实力占绝对劣势的一方为盟友。
这也是宋子文忧虑的一方面,盟友一水不如一水,信心受挫那也是被逼的。
快要拐进小院的时候,看到从别墅里,有人告辞离开。
跟宋子文交错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才点头算是打招呼。宋子文也没开口,同样点头回应。
“戴季陶和陈群,这两个人是人才。不过现如今都忙着挣钱,表面上跟谁都挺好,但实际上,都是姓格冷僻的人。”
“没错,挣钱才是王道,干革命是副业。”
“你呀,就是嘴上不饶人,里面那位可听不得这些。”宋子文小心的张望左右,用手指点了点房子的门口。
莫里哀路上花园洋房,都是房子不大,临街而建。不过房子都是新建的,样式新潮,有点像是伦敦的新社区一样,透着一丝洋气。门口挂着铃铛,一推门,洋房里的主人就知道有客人来了。
宋子文在进门的那一刻,奇迹般的变出了一张笑脸,冲着厨房的方向喊:“二姐,饭做好了吗?饿死了。”
王学谦就站在边上,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一阵恶寒,宋子文这张公务员脸,竟然也会摆出一副撒娇的样子,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宋家二小姐是不会做饭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请客吃饭,自己亲自下厨自然是尊重,但恐怕客人的胃受不了。除了在厨房提点建议,将客人的口味告知厨师之外,就别无他事。
“子高,子文,你们来了?”宋家二小姐眼神中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脸上洋溢着喜悦。
将挑选的礼物递给了宋家二小姐,宋子文就拉着王学谦去了餐厅。反倒是孙中山,在书房里被夫人叫出来的时候,手上还带着套袖,像是一幅老手艺人的模样,将眼睛往下一摘,眼镜腿是绑着一根绳子,就这么随意的挂在胸口。
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几个人都是熟人。
是跟着宋家的姐妹喊‘叔叔’,可这个称呼好像又不太对。
孙中山也尴尬,四个人坐下之后,其中三个人以前都是喊他‘叔叔’的。但现在,宋二小姐多半时间都喊他逸仙,而宋子文‘先生’、‘姐夫’混着叫,也没有一定;反倒是王学谦有点为难,叫‘叔叔’,这是故意让孙中山难堪,叫先生?他又没打算追随孙中山,也不合适。想来想去,突然想起来在纽约的时候,顾维钧好像称呼孙中山为‘孙博士’。
王学谦心头大喜,又不用落了面子,又能有话题,如果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干巴巴的在饭桌上,他难受,孙中山也难受不是?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偷看了一眼宋二小姐,后者也是非常紧张。
“孙博士!”
天地良心,王学谦不过是试探的喊了一句,却见孙中山的老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王学谦心说:什么情况,不会是老年人,身体机能下降,呛了一口吧?于是关心道:“孙博士。”
还没等王学谦再次开口,反倒是宋二小姐轻声的喊了一句:“子高!”
从王学谦的眼神中,她看出来,王学谦并非有意让丈夫难堪,但实际上,在餐桌上吃饭的三个男人中,宋子文是哈佛和哥伦比亚的高材生,经济学博士的头衔毫无疑义;而王学谦也一点也不差,从学历上来说含金量更高,好歹也是混出了博士文凭的人,称呼一句‘博士’,是绝对不会心慌的,除非天界的同行来‘打假’,跟他谈论学术问题,他才会心虚;反倒是被以讹传讹的称呼‘博士’有些年头的孙中山,却根本就不是博士学历。而是医学院的本科生,而在**时代,翻译中,博士和医生常常搞混,而孙中山也没有对别人如此称呼他表示异议,坦然接受了。
所以,就像是在美国担任外交官的顾维钧,也不明就里的称呼孙中山为孙博士。
其实,孙中山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年轻的时候,医治过不少人,医术也相当高明。
眼珠子滴流乱转的王学谦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经是杀人于无形,反倒是看着宋子文一脸的不干己事,低头扒着白米饭,一口菜都没吃;而宋家二小姐却紧张的看着丈夫,眼神中带着一种担忧,却不是关心的担忧,而是怕跌落神坛似的,想要维护丈夫的威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这种眼神也让王学谦发现一种奇怪的地方,宋家二小姐的目光中的担忧虽然真挚,却不像是爱情迸发的那样激烈和包容,反倒是让他感觉奇怪的仰慕……不对,是敬仰。
王学谦虽然在宋家生活过将近两年,但可不是她的亲弟弟,关于身份,宋家姐妹一个都不知道。要不是从‘国党’这里透露出来,还以为是宋嘉树资助的一个**徒。
孙中山嘴唇上的胡子,唏嘘的抖动了一阵,眼神根本就不敢看人,失去了那种一见面就震慑住对方的气势,反倒是躲闪道:“子高,你我都是西式教育下的人,就不要说这些虚名了。我叫你子高,你称呼我为逸仙可好?”
“这怎么行?”
按理说,这是一次气氛轻松的家宴,可从主人和客人一见面,就好像弥漫着一场硝烟气息。这让作为主妇的宋二小姐非常尴尬,小心的踢了一下王学谦,用公筷给王学谦的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掩饰道:“这些菜都是让吴妈在家做了才拿来的,天气热,放凉了吃也是一样的。”
王学谦不明就里的尝了一口,典型的家常菜,却勾起了让人难以忘却的回忆。
糖汁熏鱼。
凉拌豆腐。
……
“二姐,不忙。我都来不及吃了。”
王学谦手忙脚乱起来,主人热情,他也不能冷着个脸。于是乎,不吃也不是,吃的话,看着堆的慢慢的菜碟,心中哀叹:“要是再不说句软话,估计二姐能把一桌子菜都搬到他面前的碗碟里。”
“没事,二姐知道你喜欢吃。”宋家二小姐眼神中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矫捷。
王学谦求救般的看着宋子文,好吧,这位大公子竟然没吃一口菜,竟然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扒了一碗干饭。
此情此景,孙中山有心撂下碗,一走了之。先是被王学谦无心的拿话激了两句,老脸有些挂不住。随后,妻子跟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小土匪’甚是熟络,让他却生出了一点担心。
看着比自己小27岁的妻子,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想想自己却已到暮年。心中顿时生出一点无名的紧张,要不是真心相爱,他会在和宋二小姐结婚之前,跟原配离婚吗?
这等疯狂的事,不仅伤害了老朋友,连带着让他的名声也一度有臭大街的嫌疑,可他就是无怨无悔!
可现在,他紧张了,他明白,自己老了,老的有可能会给妻子没有安全感。而王学谦的出现,顿时让他这种危机感,徒然增加。
莫名其妙的看到王学谦竟然用挑衅的眼神看向自己,孙中山怒气中烧,感觉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其实王学谦的用意再简单不过,意思就像是再说:“你老婆,像喂牲口的一样对我,你就不出来管一管?”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孙中山却把这种眼神看成了挑衅,而且还是很有威胁的挑衅,涨红着脸说道:“我根本就不是博士,只是一个中西医大学毕业的医学生,曾经是一名医生。可能是翻译的缘故,很多人称呼我为博士,其实这是人们以讹传讹的玩笑话。”
孙中山心中落寞的想到:悔不该当初,脸皮一厚应承了下来这个称呼,哎……后悔啊!
孙中山还在心中感慨的时候,其他三人都是一脸吃惊的看着他,咣当,当宋二小姐手中的筷子掉落下来的那一刻,他才惊觉,妻子是在帮他遮掩。
感受着爱意浓浓的老丈夫是可悲的,一时间,孙中山小孩子变脸似的又开心的笑了起来,豁达道:“这个误会真的很不好,以前存了侥幸心理,总是小心谨慎的,深怕被戳穿。不行,我明天要登报澄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