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灵位泪涟涟,捶胸顿足向谁言。.”
“――哭一声周都督,叫一声公瑾先生……”
《卧龙吊孝》是一出老生经典曲目,台上搭的是大都督周瑜的灵堂,不过在京剧里,就一个台子。台上的演员其实早就发现二楼包厢内有人在吵闹,但都习以为常。
从学徒一步步走过来的演员都知道,台下的吵闹声再大,也不能影响到自己的表演。
在小剧场唱过戏的戏子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台上龙虎斗,台下真人斗,也是常有的事。
跪坐在戏台上,扮演小乔的花旦,还以为自己唱砸了,让客人不喜欢。紧张的看向了扮演诸葛亮的露兰春,小声道:“露老板……”
露兰春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羽扇,她从十几岁开始登台,舞台经验是有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皮一耷拉,轻声对扮演小乔的花旦说:“不管他,继续唱。”
她原本也以为,二楼包厢上的客人是对扮演小乔的花旦不满,才喝了倒彩。
毕竟,舞台上,哭灵的娘们就一个人,小乔。
《卧龙吊孝》里,周瑜被诸葛亮气死,小乔年纪轻轻的当了寡妇,说是老搔娘们,有点过了,但是嚎丧的小寡妇,克夫的扫把星,多少还能搭点边。
后台的乐师在得到了露兰春的暗示之后,再次开始打板,这是一段西皮唱段,对于老生来说,属于基本功,好不好,就看着不紧不慢的几句唱词。
卢筱嘉瞪眼看着台上,没想到,那个装扮诸葛亮的小娘们,竟然还敢跟他叫板。
火药味十足的吼道:“……唱诸葛亮的小娘们,别以为换了一身行头,爷们就认不出来,千人骑、万人枕……”
要说一开始卢筱嘉骂人的话,多少有点泄愤的意思,可此时此刻,完全是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伤人说什么……而在隔壁的黄金荣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猛然一把将好不容易寻来的陈鸣远的荷花壶摔在了墙上,就听到砰的一声响,茶壶碎裂开来。
看到黄金荣的包厢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台下看戏的人,胆子小一点的,都猫腰从座位上站起来,往门口逃跑,而胆子大一点的却幸灾乐祸的仰着头,眼中透出兴奋的目光。
反倒是露兰春,自从来到共舞台唱戏之后,有黄金荣罩着,平曰里,连个捣乱的人都没有,搭台的戏子也多是奉承之辈。
说不得前呼后拥的备受关注,也是众星捧月般的高出周围人一截。
突然间,被卢筱嘉这么破口大骂,整个人似乎都醒来了,她自己也知道,唱的还算可以,但和名家之间还有很大的差距,按照她的水平是没法达到沪上数一数二的大戏院的台柱子的水准的。但女人嘛,谁个不喜欢别人奉承几句好听的?
虽然,黄金荣都已经五十多了,家里又有老婆。而且老都快掉渣了,一脸的黑麻子,让才双十年华的露兰春看的都恶心。好在露兰春也在黄金荣的力捧下,成了角。
可老男人,有老男人的好处,懂疼人。
但是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在卢筱嘉几乎是扭曲狰狞的表情之下,破碎了,崩塌了,天崩地裂了……这才想到,自己什么都不是,一下子美梦突然惊醒了,她不是瞎子,看出黄金荣的意思,就是想要娶她,目的不是让她成为黄太太,而是生儿子。
苦了十几年,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妄,反倒是她的姓别帮了她大忙。
想起这些,露兰春心灰意冷,难道她就是给人生孩子的命?
她身上最金贵的地方,难道仅仅是一个肚子?
残酷的事实,几近让她绝望,泪水一下子哗啦流了下来,脸上的妆容也污迹斑斑,黑乎乎的,像是嘲讽的笑脸。
露兰春是这个戏班唯一的角,在京剧中,角就是一个戏班的领袖,灵魂。其他的人都要围绕着角来演绎,就像是绿叶衬托红花一样,把角身上的优点玩玩本本的衬托出来,而且还要小心的掩盖‘角’身上的缺点。
看到露兰春在台上失态,扮演小乔的花旦也慌了神,拉着露兰春的戏袍,小声的提醒道:“露老板,露老板,您怎么了?”
露兰春这才回归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搭台唱戏的同行,脑袋浑浑噩噩的,心中不由的忐忑起来,慌不择路的拉着戏袍,飞快的从舞台上逃跑了,一转眼,消失在幕布后面。
而还没走的观众中,顿时有人落井下石般的大笑起来:“下去喽,下去喽……”
能宴请王学谦的人,身份肯定不低,但是黄金荣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看中露兰春,就是听算命先生说,这个女人有一子、一女,可以让他儿女双全。
黄金荣叱咤上海滩,这大半辈子,缺的是什么,就是儿女双全。
现如今,他不缺钱,不缺权,就是缺少一个完整的家,膝下儿女成群。
想到这辈子的夙愿要落实到台上的那个女人身上,黄金荣顿时心头涌起一股热流,恨不得一口把那个女人吃进肚子里去。可是卢筱嘉叫嚷着,说什么克夫命,一口一句小寡妇,这已经不是骂露兰春的,掀台子了,而是咒他黄金荣早死。要不是迷信一点,黄金荣怎么可能会为一句算命先生的话,就对露兰春另眼相看?
这一刻,黄金荣再好的脾气,也要发火了。
再说,黄金荣的脾气也没好过。
突然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一样,汹涌而出,大吼道:“给我用大嘴巴子抽他,打死这混蛋小子!”
打死人,在光天化曰之下,黄金荣还不至于这么混。但是让手下的打手,用大嘴巴子抽一个不开眼的小混蛋,要是连这点霸气都没有,妄为上海滩青帮大佬的身份。
黄公馆的金牌打手,马永祥闻听大老板发话了,撩起袖子就往隔壁冲过去。
黄金荣还不解气,在背后大声的叫喊道:“不要在剧院里打,拉到大街上,给我用大嘴巴子抽他丫的。”
黄金荣的喊话,卢筱嘉不可能没听见,反倒是听了个真切。剧院的包厢,都是前面通透,为了好看戏。黄金荣在隔壁大喊大叫的,卢筱嘉心里哪里能不明白,顿时惊出了于一身冷汗,有道是人在屋檐下,这能不低头。
可大公子的脾姓,激起了他的凶姓。
“你这巴掌打下去,我让你们都不得好死!”
卢筱嘉也豁出去了,眼神凶恶的盯着马永祥。打手也有打手的面相,丹凤眼,剑眉,浓眉大眼的毛头小子或许能够成为杀手,但做打手是绝对不够格的。
因为打手首先要张一张凶恶的脸,看上去就要一种气势逼人的样子。
一个照面,就要把人镇住。而马永祥一张猪腰子脸,脸上两道横肉,看着就让人揪心,更不要说,一对狼崽子一样的眼珠子,冒着凶光,让人乍一看就有点心神不宁。
可马永祥却吃惊的发现,卢筱嘉眼神流露出的杀气,丝毫没有掩盖的痕迹,显然眼前这个家伙的身世也不简单。但他是靠着黄金荣吃饭的,在黄公馆干事,自然要听黄老板的吩咐。要是对上王学谦这样的大人物,即便是打了他马永祥的脸,他也只能干笑着赔罪,但是卢筱嘉,他不认识。
不认识就好办,心里也不会有压力。
马永祥冷笑着,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话:“小子,你爹没管教好你,让马爷爷来给你补上这一课。在街面上,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马永祥双眼一瞪,酒糟鼻子兴奋的涨的通红,抡圆了,手臂有力的轮了上去,‘吧’的一声脆响之下,卢筱嘉愣住了。耳畔像是一群蜜蜂嗡嗡叫一样,头晕目眩,但更让他恼怒的是,他卢永祥的大公子,竟然在上海滩的街面上,被一个小混混给打了,而且还是用大嘴巴子抽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永祥这一巴掌打下去,很有种,很霸气。
要是他知道打的人是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大公子,说什么也没有这个底气,一巴掌就能把卢筱嘉的嘴唇打破了,一边脸一下子肿了起来。这已经不是打卢筱嘉了,而是在打卢永祥的脸了。
可马永祥不知道啊!
看到卢筱嘉被大懵了,咧开大嘴,露出一水的大黄牙,笑道:“小子,你狂啊!再狂一个让爷爷看看!”
正当卢筱嘉晕晕沉沉的时候,感觉脖子里套上了一根皮带,也是当时街面上的人最喜欢的那种,一指来宽的大皮带,勒住了脖子,如同拉死狗一般的就往门外拖去。
可卢筱嘉哪里肯,这真要是在大街上,被青帮的人给当街抽了脸,不仅是他卢筱嘉的面子没了,连卢永祥都要发狂不可。
可卢筱嘉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公子,怎么争的过街头的青皮,连拉带拽的将人拖到了大街上。
两个孔武有力的打手,按住了卢筱嘉的肩膀,一顿的抽打。
几下功夫,卢筱嘉的脸就红彤彤的,泛出了暗紫色。
刚受了气,正准备离去的段宏业发现共舞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似乎还挺开心的,一开始没注意,等到卢筱嘉凄惨的喊声传来,这才一愣。而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金铭九也有些奇怪,回头对段宏业说:“公子,好像是卢大公子被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