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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之战 第三四六章 南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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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舆要走海上道路,却又担心风浪无信,便转乘快马,从路上迂回赶往塘沽,路上遇到了林翎派来催他回去的第三拨信使,猜到林翎的病情恐怕不轻,心中更急了,日夜兼程,冒风踏雪,竟得以在大年夜赶到了塘沽。

  原来林翎上次回福建时已查出了病根,只是怕儿子担心没告诉他,她在塘沽本想静养,不料这段时间来公私事务交逼,却使病况恶化得更快了。林舆来到塘沽时她已经病的起不来了,见到儿子才松了一口气,命他近前,屏退了旁人后见儿子满脸泪水,伸手替他抹掉,强自微笑道:“哭什么!这几年你在他身边,生死存亡的事情还见得少么?有什么好哭的?”

  林舆泣道:“别人家的性命,关我何事?我此刻只愿折了自己的寿添到娘……”

  还没说完就给林翎捂住了嘴斥责道:“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娘俩絮絮而语,说了好一会哀伤之话,林翎才道:“舆儿,这个冬天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拖再拖,现在也拖不住了。生意上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你接手——不过,你肯么?”

  林舆叫道:“我肯,我肯!”

  “好,好。”林翎命他取来一个匣子,说道:“这匣子里,有我写下来的要紧账目、人名、秘事,是掌控这个家族的根本,以你的聪明才智,细加琢磨,二三年间便可通了。现在咱们家的生意,由几个大掌柜分别料理着,一来这些都是我历年精挑细选的人,信得过,二来你身份特殊,有他和你舅舅照拂,这些大掌柜也不敢欺你。三年之内,你也不必过多干涉他们,只需盯紧一些便可。等你把这生意弄明白了,再要怎么折腾都由你。”

  林舆只是点头,林翎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孩子,你的父母生下你时形势特殊,让你从小就没个正经名分,这些年你心中一定很苦……”林舆叫道:“不苦,一点也不,我乐着呢。”林翎微笑道:“是,是,你乐着呢,整天都笑嘻嘻的,让人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唉,其实但是看你如此早熟,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心里一定很苦闷……”林舆又叫道:“不苦闷!真的!”

  林翎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说道:“当年我身体还好时,只是期盼着你能过得快活些,过得无忧无虑些,不过现在却很庆幸你比其他的年轻人都沉着。我的儿子虽然年轻,但每次我想到他夹在那么多英雄、奸雄、枭雄中间也能进退自如,我就很欣慰地告诉我自己: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吃亏的。”

  林舆大哭起来,叫道:“娘!你……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林翎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说道:“不过这几年,你最好还是到流求去。除了那几笔和你爹有关的大生意外,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和皇帝斗起法来肯定是天翻地覆,你虽然聪明,但在他们面前毕竟还是小孩子。加上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夹在里面出明枪发暗箭,事情就会变得更不可测。”

  林舆一惊:“娘,你……你说什么!你是说他要和大伯斗?”

  “嗯。”林翎低声道:“本来,这么大一个国家,没矛盾是不可能的,有了矛盾就会有斗争。之前汉部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大伙儿的目标还算一致,你大伯又能维持一种超然的地位,调控手底下各派势力使之均衡,执其两端,取其中者,尽量把大家的力量往一处使去。但现在内外局势发生了变化,你大伯又动了私心自己入局下起棋来,观棋之人无输无赢,下棋之人争胜厌败,不管是什么人,任他再怎么英雄好汉,一旦入局便难有超然之立场与平衡之心态,大汉失去了一个高处坐观、调控两端的观棋人,再生纠纷便难以收拾,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就是今天的局面么?”

  林舆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这场纠纷么?”

  林翎道:“有的,但不是你,不是我。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办到。”

  林舆道:“你是说爹爹?”

  “不,是你大伯。”林翎道:“在大汉的内部事务上,你爹爹从一开始就在棋盘的一端,以他的立场只能争个输、赢或者和,而没法从一个观棋人的角度来解决棋盘上产生的矛盾。如果你大伯能及时从棋盘上抽身出来,仍然恢复到当初那种超然的地位,那大汉的矛盾就会变成他手下胡汉文武两派大臣之间的矛盾,而不是君相之间的矛盾。不过现在看来……唉——”

  林舆闻言默然,林翎又道:“南征的事情是越来越扑簌迷离了,天下没几个看得清楚的,在我看来,如今整个棋局都已经摆好,只等时机一到他多半就要出手。就算他不出手,他的手下也会帮他出手!”

  林舆道:“他的手下?”

  “嗯。”林翎道:“他打造起来的那个系统太庞大了,庞大到几乎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了。”

  林舆道:“你是说……他手下的人会背着他做什么事情?”

  “说不上是背着他,不过有些事情,也许会在他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林翎道:“不过,有些事情他究竟知不知道,就连我也搞不清楚了。近年来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不符合这个系统的利益,我甚至觉得他那些貌似闲暇的举措其实仍在引导着这个系统。你要说他是无意的,那些明眼人恐怕都不会相信,你要说他是有意的……唉,我觉得以他的个性不会藏得这么深。所以现在的这些事情,有很多是连我也弄不明白了。”

  林舆道:“娘你刚才说的闲暇之举,是指北游一事么?”

  林翎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疲倦了,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休息。林舆受了母亲的启发,想起北游一路所经之地,所见之人,忽然全身一震,但因见林翎疲倦,就不敢开口,过了好久,林翎才睁开眼睛道:“接下来几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预料不到了,不过还是希望他能稳住局面吧,虽说战乱易发横财,但太过动乱,乱到了根本,这财便发不久。局势最好是内稳外乱,对我们生意人最为有利!若是让那些胡种盲流掌控了天下,到了没有秩序、全凭刀马说话的时候,那我们就全完了。所以就算只是为公,我们家族也得全力和他配合,哪怕是在这件大事上破掉过半身家也在所不惜!甚至就算是倾家荡产——只要保住了秩序,以我们人脉底子,要东山再起也并不困难!但公是公,私是私,孩子,我希望你别再进京了,真要帮他做什么,在塘沽也可以做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舆道:“娘,你休息一下吧,别再费神了。”

  林翎却摇头道:“孩子,你虽然聪明,不过毕竟还年轻,很多本应该想到的事情就没能想到。这些要紧的话,趁着现在我还清醒,能说多少,便说多少,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说着又凑到林舆耳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听得林舆惊心动魄。林翎说完这席话以后再也支持不住,昏昏睡去。

  林翎这一日精神算是好的了,第二日第三日便难受起来,等到第四日才有所好转,挨到初九那天由儿子推到望海楼上,对着津门方向道:“当年我就是在这风浪中北上,当时只是想着要赚上一笔,回去后好向家族里其他叔伯、堂兄弟和族中父老交代,弹压他们对我的怀疑。没想到却会遇上这么大一个时代,创下这么大一个基业!”说到这里嘴角满是豪情,竟似又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林舆犹豫了好一会,才忍不住问道:“娘,你现在想他不?他没来看你,你怨他不?”

  “怨?”林翎道:“有什么好怨的?我知道他不可能来的。当初我不想完全附属于他,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伸手指了指南方说:“我死了之后,你派人将我的灵柩送到福建老家,和我哥哥葬在一起,记得要把他的碑文改过来,将我借了他这么多年的名字还给他……”这段话说到一半时她的手便软了下来,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弱,但嘴角却还在微笑:“我原本以为……会带着……带着这个名字……进棺材的……没想到……现在却能不怕人家说我了……孩子,有钱真好,是不?”

  林舆有些听不清楚她的话了,俯下身来凑到她脸颊边,只听林翎最后呢喃道:“当初……如果……就好了……”眼睛一阖,就此长逝。林舆抱着母亲沉默许久,直到被几点海浪溅得回神才放声大哭。

  在塘沽商界几个大佬以及林家老家人的扶持下,林舆含悲料理了母亲的丧事,因希望母亲能早日入土为安,便亲自护送灵柩南下。他这个决定遭到了家族高层的强烈反对,杨应麒派来潜伏在他身边暗中保护的武士首领也现身劝阻,但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众人扭不过他,最后只好对外谎称林舆仍然留在塘沽,而由林家主管南方商路的大掌柜林安护送他南下。

  这时汉宋正处战争状态,边境榷场都已关闭,就连港口也都警戒起来,虽然林家身份特殊,但护送灵柩的船队也不敢直接说前往福建,对官方的说法是要开往流求,要等到了流求再想办法潜入福建——林安告诉林舆:虽在战争期间,但流求与福建的商旅往来也没有完全断绝,私船冒禁出海者比比皆是,以林家的势力,只要灵柩能顺利到达流求,再要从流求进入福建并非难事。

  具体事务方面,林安推荐了一个叫王佐的掌柜来执行,这个王佐是四川人氏,布衣出身,三四年前从边境榷场入汉,辗转进入塘沽成为林家的掌柜,帮着经营林家的一些外围买卖,一年前才见到林翎,深得信任。王佐为人精明强干,多年来和汉宋两朝的各路势力建立了广泛的联系,黑白两道都吃得很开。

  不过,南行的队伍中只有林安和两个林家的老家人,以及杨应麒派来的武士头领知道林舆的真正身份,其他人都只道林舆是林翎的“侄子”,就连王佐得到的命令也只是“将灵柩设法运到福建”。不过,王佐毕竟是整个行动的具体执行者,一路之上林舆还是需要常和他打交道,只谈过两次话林舆便对这个王佐深感佩服,心道:“娘多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家族之中人才济济,这个王佐实是个方面之才,只要再加考察,等年资到了,做大掌柜绰绰有余。”

  此时汉廷在大陆沿岸的出海口,主要是塘沽、津门、登州、东津和淮子口,塘沽为诸港之首,津门的中枢港口功能日渐被塘沽替代,慢慢变成沟通东北的地区性港口,东津的作用是面向高丽,淮子口的作用是面向大宋。如今汉宋开战,淮子口离宋最近,整个港口泰半转入军事化用途,塘沽又是京畿的门户,战争打响以后为了避免奸细出入看守得极严,眼下南方来的民用货物大多从登州登陆,然后再转口进入河北、京畿。王佐也是建议先走登州,因为从那里出海受到的盘问会宽松一些。

  一行人护柩南下,林舆见所至之处市井萧条,民生疲惫,大小商人怨声载道,比当初自己随欧阳适北上时简直判若云泥,心道:“当初也是在打仗!而且漠北那场战争的规模不见得会比南征小,但当时这边的商旅却依然往来不绝,政府虽欠下了很多债务,但河北、山东的民生受到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一些地区、一些行业甚至还能有所发展。同样是发动大战争,为何今日之河北山东会困顿之此?”

  他一路且走且听,在听说南来之货价格奇高、北来之货积压满仓之后才恍然大悟:“是了!北征之前,漠北和我们大汉的贸易关系不深,双方就算打仗这边也不缺漠北的货,更不怕货物没有销路,但我们与南朝却有着规模极大的买卖,战争一起,南边的货物上不来,北面的货物下不去,犹如一个人血气不畅,而这山东又正好是淤肿之处,如何不疼?只是不知陕西、河东那边又如何。”

  这时汉宋之间的贸易量已经极为可观,两朝一旦开战,榷场关闭,港口戒严,货物走不了正规渠道便只好走私,因此林舆等顺风南下时并非孤舟,航线上除了有前往流求、南洋的大海舶外,还有不少准备冒险入宋的私船。

  王佐挑选的海船、水手都是上上之选,又借着北风,走得十分畅顺,这一日舶主计算方位,指着西面对林舆道:“公子,要是现在折而朝西,没多久就能见到长江了。公子去过长江没?”

  “没呢。”林舆道:“我一直在北国读书,只见过黄河,没见过长江。”

  王佐在旁道:“长江波澜壮阔,同样是水,比之这大海另有一番豪情,公子若有机会当去看一看。”

  林舆道:“王掌柜说的是,我每次读苏学士‘大江东去’都要神往良久,只是南北隔绝,一直都没机会亲临其境。迟早得找个机会去看看才好。”

  王佐笑道:“要不我们掉头向西,到长江入海口让公子畅游一番?”

  那舶主闻言骇然道:“王掌柜开玩笑了!若是陛下南征之前,这事或许做得,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就算是走黑水洋,经过这段海路的时候我们也都提心吊胆,更别说朝西了。”

  林舆问:“为何经过这一段海路的时候要提心吊胆?”

  那舶主道:“公子大概是久在北国,身居大陆,所以不知这海面的行情。咱们大汉的水师原本是天下无敌,但这些年来南朝名将韩世忠训练水师,渐渐已有迎头赶上之势,不过咱们大汉对水师素来重视,所以南朝赶得虽快,依然落在我们后头。这次陛下南征,也调派了水师袭扰东南各地,尤其是派遣大舰队进攻苏州、江阴,希望能像上次那般逆江而上,直逼南朝的行在建康,但海门、崇明、昌国三场大战打下来,咱们大汉水师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这也就罢了,那韩世忠站稳了阵脚以后,又派遣手下冒险出洋,甚至扶植海盗劫掠我们的商队,逼得咱们大汉的水师不得不反过来派遣兵船保护航道,但即便如此,很多时候也是防不胜防。”

  林舆道:“若是这样,怎么不见我们这支船队有兵船保护?”

  王佐笑道:“公子,咱们这次是护送林当家的灵柩南下流求,官方对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对他们是能瞒则瞒。那些由兵船保护的舰队,大多都要彻查所有上船人员的,林安大掌柜说了,那样不方便。若不是这样我们又何必辗转到登州出海?”

  “原来如此。”林舆道:“不过咱们如今没有兵船保护,可别遇上宋军、海盗的劫掠才好。”

  王佐笑道:“公子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林舆奇道:“王掌柜为何这么有把握?”

  那舶主笑道:“公子你不知道,护着你南下的这位王掌柜神通广大,南北黑白两道谁都服他,他说某日到某日出海不会有事,那就保管不会出事!若不是有他出面,这趟没有兵船护送的海我可不敢出!”

  正说着,忽然瞭望台上传来急报:发现来势不善的不明船只正在逼近!

  那舶主大为愕然,望了王佐一眼,顿足道:“王掌柜,你这次可莫是神仙失足啊!”

  林安听到消息也急忙赶来责问王佐,王佐沉着脸道:“如今是非常时期,发生点变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家沉住气!且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说!也许是大汉的船!”

  不久那不明舰队全部现身,竟是一支由十艘大海船、三十一艘小船组成的大舰队!看阵势不像商船,船上悬挂的也不是大汉水师旗号,那舶主惊道:“这下恐怕要遭!我们的人虽能打海战,但众寡不低、强弱悬殊,这一来只有逃跑了!”

  舰队的火长道:“他们拦在下风,又有那么多灵活的小船,我们要跑只怕很难!接舷战只怕难免!只盼能冲过去了!”

  “接舷战?”林安惊道:“你是说要打?”

  “只怕要了。”那舶主道:“要想干干净净地绕开只怕不大可能了,只能打,看看能否冲过去!”

  林安问:“赢面高么?”

  “赢?”那舶主叹道:“别说赢,能逃走就很不错了。”

  林安叫道:“那不行!不能打!一打就乱,一乱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当家的灵柩就在船上,赢面不高的仗无论如何打不得!”

  那舶主道:“那如何是好?”

  林安一咬牙道:“投降!如果对方真是宋军或者劫掠船只就投降!我们林家在汉在宋都有人面,只要上了岸,一切都好说!”

  舶主和火长面面相觑,望向王佐,王佐道:“听大掌柜的。”

  “不过……”林舆道:“若这是韩世忠麾下的船队,那还不用太担心,他是当世名将,他的部属想必不至于太过乱来。我只是怕这船队是无良海贼,那可就麻烦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当家的灵柩蒙尘受辱。”

  “这点公子倒可放心。”王佐道:“当初汉宋和好之际,两家联手把这片海面上的毛贼剿得差不多了。如今是非常时期,能在东海海面上出动这么大舰队的,非汉即宋,不会是无所归依的无良毛贼。”

  “那就好。”林舆道:“只要能保得住当家的灵柩,他们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王佐道:“在下认得一些南朝水寨的头目,知道他们的姻亲派系。若对面真是南朝船只,这事就由在下去谈。若谈不拢王佐也没脸回来了,直接往水里一跳,以谢公子与林大掌柜!”

  林安道:“还有,得确保……”看了林舆一眼道:“得确保我们众人的安全!”

  王佐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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