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是什么人?就算曹颙现下是个四品司官,有谁敢小瞧了去?
伯爵府邸,先头的老太太是皇帝的乳母,如今荣养的老爷是皇帝的伴读,大姑奶奶是铁帽子王府的嫡福晋,小姑奶奶也是国公府夫人。
这如今掌家奶奶,是皇帝的亲孙女,尊贵的郡主格格,也是他们的正经主子。
庞德辉穿着新衣裳,跟着叔叔进了曹家大门时,脑子里想着就是叔叔早间讲的这些。
看着这高高的大门,还有两旁规规矩矩的青衣仆人,庞德辉只觉得手心直冒汗。
久居京城,也见过些富贵人家,多是带着个商字,如今这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府邸,庞德辉的叔叔,就是稻香村鼓楼店的掌柜庞山,平素是个稳重的,此时也有些战战兢兢。
在稻香村经营数年,这曹府大门,还是头一次进,更不要说今儿要见他们的是郡主。
之前,关于铺子买卖的事,除了大掌柜韩江氏,就是曹家的大管事曹方露面,真正的东家和瑞郡主,却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资格一见的。
这个庞德辉虽是庞山的侄儿,却是当儿子待的,要不然也不会将主子的恩典,给了这个侄子。
如今朝廷科举,虽不像前朝那般苛刻,买卖人家的子弟也有科举的。不过天下的读书人,都指望着跃龙门,有几个能功成名就。
他这个侄子,就是如此,参加了三次乡试,都是落地。守着个秀才功名,又舍不得让他出去谋馆,也不能教他打算盘珠子。
中秋节后,大格格这边就有了恩典,稻香村拢共有十间铺子,十个掌柜的,还有两个负责采买的管事,从中间挑了五个劳苦功高的,说要酬谢他们这几年的尽心尽力。
这几位掌柜,还以为是主家要趁着中秋,给包个大红包。没想到这是真的“赏赐”,由曹家出面,大格格出银子,为这五个掌柜的子侄捐了出身。
这是天大的体面与恩情,几位掌柜都是感激不已。虽不是实缺,但是却成了官身,往后穿衣服也能用花缎,到了衙门也可以不下跪。
剩下的那几位掌柜,虽没人说什么,但是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他们晓得,这是主家“论功行赏”,那选出的几个掌柜都是这今年流水最多的铺面。他们有委屈的,有不甘的,却都是咬了牙,寻思明年要好好干,定要将这个颜面争回来。
这得了赏的五个掌柜,央求了曹府大管事曹方,要带了子侄过来给郡主奶奶磕头谢恩。
人不能忘本不是,他们本就是郡主奶奶的下人,得了赏,总要来谢谢主子。
于是,就有了今曰,庞德辉跟着叔叔进曹府。
除了庞德辉,剩下四个掌柜领的都是儿子,其中隆福寺铺子的孙掌柜,还不到三十,独生子孙宝才八岁,也位列在其中。
曹方引众人见了屋子,没人敢言语。
偏厅里,有雁翅旁列的两排椅子,曹方并没有请众人落座。
也没有敢挑曹方的礼,以他们的身份,能够进得了曹府的大门,已经是高抬。
这这边等了将近一刻钟,期间有几个小厮往来传话。
曹方这边,低头应着,等到小厮离开,才笑着对诸位道:“我们奶奶在太太房里,侍候老爷太太用饭,稍后才能过来。晓得诸位已经到了,奶奶怕饿着诸位,叫厨房送了席面出来,诸位不要客气。”
说话间,曹方引着众人到花厅,已经有小厮抬了桌椅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布置好席面。
大家都不敢落座,还是曹方陪着,才使得众人坐了。二十来个小厮,捧了银盆与雪白的毛巾,侍候众人净手。
这般做派,众人谁敢生受,都站起身来。还是曹方好说歹说,他们才惶恐地洗了手。
再看席上,银盘玉碗,包金的象牙筷子,菜肴也是精致得像画,让人不忍落筷。
曹方拿起酒壶,亲自给众人倒酒。轮到孙掌柜的儿子孙宝时,他顿了顿,看了看手中的酒壶道:“这里面是莲花白,宫里赐出来的御酒,你年岁小,借借福气也好。”说完,给孙宝也倒了小半盅。
这孙宝也伶俐,不像寻常孩子那般胆怯,呼扇呼扇着大眼睛,道:“谢谢二大爷,俺喝。”
曹方行二,平素大家见他,多是当年叫大管事,背后说起来称他“方二爷”。孙宝跟着父亲进曹府前,听众人说起,所以直接叫这么叫上了。
孙掌柜在旁,见儿子倒是不认生,只觉得脑门冒汗,拍了他一下,呵斥道:“混叫什么,要叫二爷!”
孙宝听了,只觉得委屈,这比父亲大的唤“大爷”,比父亲小的唤“叔叔”,有什么错处么?平素还是父亲叫他这般的叫的,现下又当着这么多人说他。他虽年纪小,也知道廉耻,脸上涨得通红,低着头,不肯言声。
孙掌柜见儿子倔强,气得半死,也不敢这这个地方训子。想要做好买卖,好的眼力件不是关键,但是没有眼力件却是万万不行。他心中忐忑,只能躬身跟曹方道:“大管事,犬子顽劣不堪,不晓得规矩……”
话虽说完,就听曹方笑道:“我瞧着挺好,是个激灵孩子。是叫宝儿吧,今年多大了?”后半句,是对孙宝说的。
孙宝看了孙掌柜一眼,小声说道:“二大爷,俺八岁了。”
曹方伸出手去,摸了摸孙宝的脑袋,道:“同我家三小子同岁,往后得空你们小哥几个也见见,总能玩到一块儿去。”
孙宝听了,是真心欢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使劲地点点头。
其他几位掌柜,看了此情此景,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曹府的两位小少爷,也是丁点大的年纪。要是能送子侄到小少爷身边当差,那才是前程不可限量。
在众人的拘谨中,曹方的谈笑风生中,这顿饭总算吃完,众人又回到偏厅。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两个婆子领着小厮抬了珠帘屏风进屋,放到厅上。
众人皆起身,曹方上前,低声跟婆子问道:“宋大娘,奶奶从太太屋子里出来了么?”
就听那婆子道:“奶奶回梧桐苑了,由韩奶奶陪着用饭,稍后过来……”
*梧桐苑,上房。
因为有韩江氏在,初瑜叫人多预备了几道菜,摆了地桌。两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之人,直到撤了桌子,漱了口才说话。
只听初瑜叹了口气,道:“韩掌柜,我不过是真心想要积功德。你也常来这边的,当晓得我家大爷与我都当大格格是命根子。说起来,还是我孕期保养不妥当的缘故,使得孩子成了这般模样,这些年里不知哭了多少遭。如今天可怜见,总算是有了指望,再没有比这个更叫人欢喜的。现下真是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双亲长寿,儿女平安。”
“奶奶心肠好,自会有好报。每逢佛诞,稻香村都往寺庙里捐香油,年年腊月,还要跟着衙门在粥棚施粥,都是奶奶的功德。”韩江氏低眉顺眼地说道。
初瑜看了韩江氏一眼,道:“这稻香村的买卖,交到你手里,我同大爷都放心。又不指望这铺子糊口,只要买卖顺当就好。”
“到底是奶奶的铺子,总要他们认识谁是正经主子才好。他们的身契有十年,有二十的。听着曹爷的意思,还指望将奶奶这几处铺子做成老字号,留着给少爷、姑娘们添零花钱。”韩江氏微笑着说道。
初瑜想着眼前这人无父无母无夫无子,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悯,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管是多少年的买卖,既是大爷信过了韩掌柜,就要劳烦大掌柜多费心。”
“这些年厚颜蒙曹爷与奶奶照拂,总算是不负所托,要不然小妇人更是无地自容了。”韩江氏躬身回道:“因小妇人年轻,行事多有不当之处,这里也谢过曹爷与奶奶的款待。”
初瑜见她越说越见外,道:“何须如此。对于令舅,大爷是提过多遭的,老爷也夸过。令姊之事,大爷也提过,实是坎坷可怜。若是她还在世,韩掌柜也能多个依靠。”
韩江氏听到姐姐,有些黯然。
初瑜起身道:“瞧我,说这些引得你感伤。既是他们来请安,你就陪我去见见吧。”
韩江氏跟着起身,两人一到出了梧桐苑。
刚好紫晶过来接回事,听说铺子掌柜来给初瑜请安,颇为意外。对于外头的买卖,有韩江氏与曹方,初瑜从来不插手,更不要说传外头的人来。
初瑜见紫晶有事,道:“紫晶姐姐先到院子里吃茶,我去去就回。”
“既是奶奶有事,就先去忙。刚好要寻田奶奶借两副鞋样子,一会儿等奶奶回来,我再过来。”紫晶笑着回道。
“今儿内务府送来两框青柑,还没往各处送。姐姐要是去田嫂子院子,就给他们送些。”初瑜想了想,说道。
紫晶应了,等初瑜与韩江氏走了,才跟着喜烟来取青柑。
除了府里的分了几份,喜烟还专程拿了个篮子,装了一篮子,放在一边。
紫晶看了一眼,道:“这是给韩奶奶的?”
喜烟点了点头,道:“是奶奶方才吩咐的。”说到这里,她压低了音量,道:“紫晶姐姐,韩奶奶像是要嫁人了……”
紫晶闻言,甚是意外,道:“这是她同奶奶说的?”
喜烟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听格格同喜彩说话,提到韩奶奶,说她可能要离开稻香村,要不然也不回安排别的。她是大爷请来的,格格也不好说什么,只等大爷回来,才能拿主意。”
紫晶一听,的确如此。
之前韩江氏除了端午、中秋、年底三次会账外,鲜少到曹府。
这中秋节后半个多月,才了好几遭了……*塞外,永安拜昂阿,圣上行在。
虽说圣上北巡,是年年都有的惯例,但是今年却透着不寻常。随扈的皇子阿哥最多,行围的次数最少。
每年圣驾都是六月从热河出来到蒙古,最迟七月初,到九月中旬才回到热河;今年是进了八月,圣驾才从热河出来,到九月初才行围一次。
不是没有人生出别的心思,但是又能如何?
如今龙椅上的那位,不同于历朝历代的君王。无外戚忧心,无权相掣肘,无藩王危机皇权,是圣心独断惯了的。
在大阿哥圈、二阿哥废、八阿哥病故后,“明党”、“汰渍档”、“八爷党”烟消云散后,谁还敢轻举妄动。
如今,大家都在忍,谁也不晓得自己再忍耐什么,会不会后悔,但是又没有其他抉择。
连向来爱做点小动作的三阿哥,在荣宪公主规劝后,也安分许多。
这些曰子,他倒是深入简出,真有几分做学问的模样。旁人见状,也不说什么,只有到蒙古送亲回来的九阿哥见状,冷笑几声,难掩鄙视之意。
见了九阿哥这般别扭模样,三阿哥又气又恼。他也不晓得为何九阿哥就跟疯狗似的,咬上了自己。要说八阿哥之死,引得九阿哥迁怒,也应该是去年在京城理事的四阿哥与内务府当差的十六阿哥才是。
他却是不知道,九阿哥心中,有资格登上那把椅子的,只有八阿哥一人,其他兄弟都是没资格的。谁惦记那把椅子,就是八阿哥的仇人,也是他九阿哥的仇人。
像三阿哥这样以“皇长子”自居,感觉良好的,如何能不引得九阿哥心头火起。
御帐中,康熙看着马齐送来的折子,不禁皱眉。
折子是西北领兵的富宁安送来的,往西北进征一次,尚未临阵,就需要借支俸禄钱粮二十五万六千余两。
户部哪里有银子,这银子少不得也要从内库支出。
康熙看罢折子,将折子递给一边侍立的张廷玉,半了半晌方道:“传朕的旨意,此次官兵虽未临阵,克取地方,然同心效力,甚属可嘉。将朕内库银两发出二十六万,令其整理马匹器械。如恐路远不能即达,将附近地方所有钱粮,著户部速行料理。现将内库银两,照数交与户部。此项钱粮系朕特恩,其另造档案,务令清楚。”
张廷玉口中应着“臣承旨”,拿起边上炕桌上放着的笔墨,站着撰写了一份圣旨,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冲边上的魏珠点了点头,魏珠上前,将旨意收了,留下加盖玺印。
康熙拿起另外一份折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边看,一边笑骂道:“曹颙这小子,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走到哪儿都想着银子。”
魏珠在康熙身后,抿了抿嘴。别的不说,这半个月,皇帝就在四阿哥面前提了两次曹颙,其中不乏责怪之意,像是嗔怪他不尽心为上分忧。
连着魏珠,都有些担心,又不好给曹颙送信。
正如曹颙所料,看着这洋洋洒洒的“农耕”篇,康熙也是觉得他纸上谈兵,并不十分尽信,但是其中“民以食为天”的说法,康熙时支持的。使得他发笑的,是曹颙信誓旦旦地说烟草之事,“以十万白银”获“数倍之利”。
这些年,曹颙在敛财上的招,还没有失利过,康熙对他也有信心。
只是打仗太过耗费银子,出兵一次,一个敌人没遇到,就要几十万两银子。这十万的数倍之利,还不能让康熙满足。
岂止是河南不能乱,这陕甘四川也是重中之重。
这湖广推行双季稻,就是康熙早年亲自过问的,这些年又李煦、孙文起等人在江南试种新稻种。
苞谷与番薯真要是适合山地生长,那不止是河南,陕甘等地,也可以一试。
曹颙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却能有这番见识,康熙颇为欣慰。他才露出笑模样,就看到折子尾处,是曹颙代堂弟求恩典,想要他辞官回京参加会试的。
想到,曹颙去河南,也是为了这个堂弟,康熙不由摇头。
他实不知道该不该惋惜,这个孙女婿,太重人情,不够练达,有才华,却没有功利心,难成大器……*西直门外,官道上。
看着前面的城门,几位侍卫都不由地雀跃。总算是熬到头了,原本在京城时,都觉得厌倦,盼着出外差。等到真的出外差了,才发现京城的好。
就是在京城的沙子,也比外头的亲。
曹颂这边,也跟着欢喜,笑着对曹颙道:“大哥,总算回来了,中秋节没在家里,总算能给陪着大伯、伯娘过重阳!”
“嗯!”总算回来了,曹颙应着,心中松了口气。
河南的事,只算是开头,其中千丝万缕,还要以后才能做计较。除了河南吏治[***],官场糜烂,不得不重惩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就是白莲教在河南盛行。
这是关系到地方稳定的大问题,少不得又要血雨腥风。
将河南做成个“试验地”,将内务府势利引入河南,也能给河南百姓多条生路。
康熙五十六年,过去大半了,朝廷还没有大军西征的消息。看来,最早要明年。
圣驾快回京吧,要不然十四阿哥再歪缠下去,曹颙就不得不得罪人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