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虽然笑着,但是身上却笼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曹颙微微地皱了下眉,就算身体上的疾病可以治愈,心理的阴郁呢?若是这么消沉下去,那他能避开壮年病故的命运吗?
十三阿哥见他面露难色,有些稀奇,问道:“怎么?户部那边的人给你使绊子、不发回执?不能啊,若是其他人外放,说不得有人走茶凉这天,你这边还有淳平王府呢?”
这是哪儿跟哪儿,不过十三阿哥既然晓得这些个,看来也不是死脑筋的人,为何自己就想不明白。不过也怨不得他灰心,皇家之事与外边还是有所不同,父子未必是父子,兄弟也未必是兄弟,不好去指望别人。
再说,身为皇子,他亦有自己的骄傲,若是让他随便依附于哪位哥哥,那对他来说也是种折辱吧?至于冷面王四阿哥,这兄弟两个的情分……曹颙只是旁观之人,实是猜测不出到底是真情,还是有其他的什么。
真相如何无所谓,只要最后大家都平安就好。曹颙想到这些,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历史上有名的兄弟档,自己艹心这个,着实有些无聊。
不过,京城的事,他现下不愿意多说,否则谁知道哪句话不妥当,被有心人听去,他就是“心怀怨尤”什么的。
因此,听了十三阿哥的问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与差事不相干,是想着十三爷方才说当官的规矩,有些感触罢了!家叔病故,家父老迈,兄弟们还小,有些不放心!都说‘忠孝难两全’,哎,如今方算明白其中滋味儿!”
十三阿哥初还颔首听着,到最后一句,却是变了脸色。这几年的怠慢冷落,他还以为是因得罪了皇太子,惹得皇父恼怒的缘故,心里未尝没有埋怨。同样是皇子,就算皇太子再尊贵,也不至于如此。
听了曹颙的一句唠叨,十三阿哥如梦方醒,终于晓得自己错在哪里。行私密之事,对皇父选定的皇太子存非臣之心,是为“不忠”;十八阿哥早夭,皇父伤心致疾,他却……是为“不孝”。
自己只想着皇父的宠溺与冷待,却从未想过自己应如何。
向来最为宠爱的皇子,成为“不忠不孝”之辈,皇父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
曹颙犹自说着:“万岁爷最是宽厚,只要守着一颗‘忠心’,别说是在山东,就是外放到两广或云贵去,我也不怕小人谗言。其实想想,如今倒也是省心,山东虽偏僻些,但是落得个清净!”说到这里,便止了声。有的话无需说得太明,能不能想通透,就要看十三阿哥自己的。
十三阿哥怔怔的,半响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略带诧异地望向曹颙。见他像是发了牢搔,正端着茶碗喝茶,笑了笑道:“小曹,这些话是说给爷听的?”
曹颙面上显出不解之色,开口问道:“‘这些话’?十三爷指哪些话?”
十三阿哥仔细看了他两眼,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心。无论如何,终究是带了几分感激。
“蹬蹬蹬蹬”,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管事张福远带了几分焦急,前来禀告,宫里来了传旨公公,请主子爷准备接旨。
十三阿哥听了,“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上已经因激动有些发抖,嘴里反复自言自语道:“宫里来人来!宫里来人了!”
曹颙看着他发辫里的银丝,与眼角闪现的水光,只觉得鼻子也跟着发酸。
“快去取爷的蟒袍!快去摆香案!”十三阿哥扬声道,脸上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的狂喜。
待下边的人应声下去,手足无措的十三阿哥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也跟着起身的曹颙,脸上显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来,道:“这……这委实是太过意外……一时间有些怠慢小曹……”
马上这边厅上就要摆香案,宫廷的传旨太监也将要往这边领。曹颙晓得自己应回避,笑着说:“十三爷客气了,既然天使来了,那您先忙,曹颙先告辞了!”
十三阿哥听说他要走,忙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是应付一下,一会儿就好,小曹急着走什么?爷这边还有话与你好好唠唠,若是不嫌简慢,你先去偏厅吃杯茶。等爷应付完这边,咱们再说话!”
曹颙见十三阿哥说得恳切,不愿意扫他的兴致,便笑着应了,随着管事去偏厅奉茶去。心里也思量着,猜不透康熙会有什么恩旨下来。
从一废太子后,十三阿哥也被“冷藏”了四年多,就算是对他当年掺和夺嫡之事的惩戒,应该也差不多了。
再说去年时疫时城门杀人之事,纵然不说是天大的功劳,但亦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朝廷的。虽是晚了一年半,但是给些奖赏也说得过去。
是爵位,还是钱粮?不管十三阿哥那边如何,就是曹颙,想到他的处境或许会有转机,心里也为他高兴。
当朝皇子封爵,最低的也是个固山贝子,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曹颙心里亦松了口气,虽然有爵位,这银钱并不见多少。但是只要十三阿哥摆脱眼下这般处境,各处献银钱、送庄子的就多了。
原来曹颙还担心过两年十三阿哥这边的“债”还清后,那个“红利出息”的说辞十三阿哥未必会信,现下若是这边情形好转,那也省得他再编假话。
只是,又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康熙历年分封皇子,都是一批一批的,没有单封一个阿哥之时。是十五、十六、十七阿哥跟着一起封爵?但是先前并未听到什么动静?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管事张福远来到偏厅,脸上却无甚喜意,苦笑着说:“曹爷,主子爷稍感不适,回内院歇着去了。打发奴才过来送曹爷,还请曹爷勿怪!”
曹颙很是诧异,晓得张福远是十三府上的心腹老人,便也不跟他客套,直接问出心中所惑:“可是旨意……”
张福远点点头,回道:“是太后懿旨,给我们主子爷指了两位庶福晋!”
指婚!这实是太出曹颙意料,不过这应算是好事,为何十三阿哥却是连客都不耐烦见了?总不会是太过欢喜,或者怕嫡福晋吃醋,赶紧去内宅哄了吧?
张福远不是多嘴之人,但是晓得曹颙待主子向来恭敬亲厚,见他满是不解,便低声说道:“奴才刚听时,觉得是好事,不过主子爷脸色却不大好,问了传旨公公,是不是丁家井大阿哥府上也有懿旨。结果晓得那边也有旨意过去,也是指了两个留牌子秀女,爷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吩咐了奴才来送曹爷后,便回内院去了!”
丁家井大阿哥府,便是早先的直郡王府,是皇长子胤禔的府邸。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大阿哥因争储位,谋害太子,被革王爵,在原府邸圈禁。
这位曾显赫一时的皇长子渐渐淡出京城权贵的视线,偶尔提起时,也不过是笑言其“龙虎精神”,虽是圈了这几年,可是这小阿哥、小格格可是添了不老少。
若是换作其他皇子府邸,添了这些个皇孙是好事,但是生在被重兵把守的废王府邸,就算活到成年,不过是个闲散宗室罢了,又是哪里的福气?
偏生康熙对这个长子还算有些恩典,不管是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还是每年的内务府女子小选,都要往那边送几个人过去。
十三阿哥这边,如今竟似与大阿哥那边同等待遇,不知他此刻该是多么失望与多么愤怒。
出了十三阿哥府,曹颙心情颇为沉重,原本旁敲侧击地说了那番话,还指望能开解开解十三阿哥,使得他想开些,别因阴郁伤了心神。谁承想,好好的又来这么一出。
康熙老爷子,怎么说好,毕竟是亲生骨肉,就算是恼了,不待见了,冷在一边就行了,何苦又弄这么一出。
十三阿哥这两年虽是鲜少出府,但是毕竟没有圈禁的旨意下来,就是有人敢怠慢,终究还要顾虑三分。
如今,这指了庶福晋的旨意下来,别说十三阿哥自己往大阿哥处想;就算其他人,将两人联系到一块的,定也不是少数。曰后,说不得这边的处境越发艰难。
喜怒莫测的,就是帝王之心啊!
寒风吹过,曹颙身上一哆嗦,紧了紧身上衣衫,催马往平郡王府去了。原本想要留在京城,看看能不能寻个使曹寅回京的机会,此刻却是想也不想。
康熙已经上了年岁,喜怒不定,疑心渐重,带着几分刻薄、几分阴狠,行事与过去大相径庭。发作起人来,要么直接要了你的姓命;就算是留下一条姓命的,也未必见得就有了好。
说是“老小孩”也好,“更年期”也罢,从进京后的所见所闻中,曹颙已看不出康熙行事的章程,只觉得他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是在消弭他自己个儿的不安。
对待至亲骨肉尚且反复无常,曹颙可不指望康熙能够待自己的父亲一如往常。真若是劝了曹寅到京中,谁知道哪天会不小心触了这位年老帝王的霉头。
到了平郡王府,平郡王在部里还未回来,平王福晋曹佳氏出来陪着兄弟说话,又叫人将大阿哥福彭与四阿哥福秀两个抱来给舅舅见礼。
福彭六虚岁,言谈行事已经有点皇家做派,甚是知礼,明年就要上学,是进上书房,还是进宗学,还要等皇帝的旨意。福秀四虚岁,或许是幼子的缘故,不如哥哥那边守的规矩多,小脸圆嘟嘟的,说起话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曹佳氏与平郡王素来恩爱,除了她入府前,这边有两个妾室外,这些年并未再添其他女眷。虽然府里还有两个庶子,但是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嫡出的儿子,心里也甚是安稳。
待两个小阿哥给舅舅请了安,曹佳氏叫**领他们先下去,自己跟曹颙又说了几句觉罗府之事。
她已经打发心腹过去探问过,塞什图并无大碍,估计再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那两个不安分的丫头,一个早在几个月前,便让喜塔拉氏杖毙了;另外一个,打了一顿送到城外庄子,上个月病死了。看来这个喜塔拉氏也不是糊涂之人,心里也是有数的。
曹佳氏说起杖毙死人之事,面上神色不变,道:“说起来,还是因长辈不再京城的缘故。你与二弟是男人家,紫晶管事虽然也算是妥当,但毕竟年岁有限,不懂这些。这几个丫头不是家生子,忠心有限,本不该选做陪嫁!”
曹颙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但是听到姐姐说得狠厉时,也颇为不自在。不知不觉间,姐姐已经由当年那个略带几分傲气的小才女,成长为持家有方的郡王嫡妃。
曹佳氏见曹颙不应声,当他是内疚自责,笑着安慰道:“你一个大男人,哪里晓得内宅的这么些门门道道?这个怨不到你头上,是我这个做姐姐当时粗心,忘了提点这一句,倒让颐儿受了这些个委屈。你放心,往后姐姐会留心的!到底是小门小户,才养出塞什图这样混账子来;就算是王府贝勒府,看在你我份上,也不好这般怠慢颐儿!他家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断不会让儿子再犯浑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