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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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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琥城莫名泛起雾气。

  并非寻常的、朦胧的、浅如白纱的雾,而是灰黑色的,是浓稠的,仿佛一滩泥浆浸泡着街巷。

  裹住城市慢慢死寂。

  忽而。

  哒哒~

  那是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女子左手抱着婴孩,右手牵着个男童踉跄奔出。她神色仓惶,发丝被汗水凌乱粘在脸上,频频惊悚回头,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

  她累极了,面色发白,双腿灌了铅,饶是如此,她也没有抛下两个孩子,只是暂且松开了拉着男童的手,嘱咐孩子跟紧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拍打沿街的房门,央求开门。

  “救命!”

  “求求你,开门。”

  “至少让娃儿进屋。”

  一扇又一扇,没有房门为她敞开。

  难道整条街都空无一人?

  不。

  每当她拍响一扇门扉时,门内总会传出一阵慌乱的响动或者一声愤怒的呵斥亦或带着哀求的抱歉。

  她的脸上绝望渐浓,与之同时,她身后的浓雾中响起含混的呜咽,那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野兽在低吼——有东西尾随而至!

  直到女人拍破了手掌,在门神像上留下染血的手印。

  嘎吱~

  房门猛然打开。

  “狗入的,快进……!”

  呵斥戛然而止。

  女人惊悚回头。

  一时疏忽,孩子落在了她身后,距离不过十步远,可就是这短短的十步之别,她站在了获救的门前,而孩子却被灰雾包裹。

  缕缕灰烬样的黑烟自雾中钻出,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人形,褴褛的碎布衣袍遮掩住面貌,只露出两只嶙峋巨爪探向孩子。

  女人一声不吭,只将怀中婴儿塞进门里,决绝着要返身冲去,却被门内七手八脚拉住。

  “你不要命啦!”

  女人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巨爪离孩子的头颅越来越近。

  突然。

  那鬼怪动作一滞,似乎受到什么惊吓般,发出刺耳的嚎叫,身形一晃,就要向雾中逃窜。

  可雾中却突兀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死死捏住了鬼怪的脖颈,紧接着有浮尘扫开浓雾,现出两个道人。

  一者手持浮尘,是琥城的祭酒同尘;一者腰悬长剑,是出手救人的李长安。

  孩子估计是吓懵了,待到获救,才眼圈渐红。

  趁他还没哭出声。

  李长安赶紧rua着他的小脑袋瓜,嗯~不常洗头,手感不好。

  “男子汉可不能是爱哭鬼,快去,保护你阿母。”

  孩子憋住眼泪,重重点了下头,飞奔向再度敞开的门户。

  ……

  李长安打量着手中不住挣扎的鬼物。

  身形轮廓似人,但破布包裹下又见诸多野兽的特征,很难分清它生前是人是兽。但实际上,这玩意儿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甚至连鬼都不是。

  它是凡人残魂亦或怨念漂泊入深山老林,结合了野兽精魄、老林疬气、山野阴秽而成的邪祟。南疆的民间法脉常把这些东西捉来作下坛兵马驱使。

  别看它凶神恶煞,实则脆弱得很,不过一团邪气杂糅,大风一吹就散,烈日一嗮就化,雷声一震就溃,甚至一个血气充沛的汉子就能活生生撞散它。民间常有调侃,说某家母老虎凶悍得能打鬼,打的多半是此类。

  所以它们通常远避人居,流窜山林,如今怎么敢堂而皇之侵入大城作祟?

  李长安凝视着浊雾,稍稍思索,随手捏散手中阴鬼,然后纵身跃上高楼屋顶。

  举目四望。

  见着灰雾沉沉笼罩了大半个城市,数不尽的阴鬼在雾中穿梭浮沉,或是追逐着来不及躲避的路人,或是试图侵入人居,然后被门神击退。

  阴风惨惨,黑气森森。

  恍惚间。

  还以为到了什么鬼蜮魔窟!

  明明早上入城时还是清白人间,这么一顿饭的功夫就换了模样?

  其中差别,貌似在于雾气。

  李长安细看,察觉到雾气浓度不一。边缘处只是灰气弥漫,深处则如污泥淤积在沟渠般的街巷中,而在远端,应该是某段城墙的地方,灰雾仿若凝结成铁石,在惨淡的日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那是‘病’。”

  同尘跟上屋顶,小心踩着瓦片近来,解释说:

  “大魔手下五个爪牙之一。”

  “按祖师留下的笔记,此僚原本是一尊瘟神,脱离了神道束缚,化为妖邪投靠了那大魔,为它招揽邪祟,统领群鬼。”

  也就是说那只叫“病”的妖魔就是这满城阴鬼的头头,也是怪雾的源头,杀了它就能扫清阴鬼、灰雾?

  李长安正要细问,忽然瞥见脚下街道尽头,大群阴鬼啸聚轮番试图侵入民居,虽都被门神抵挡,但门神毕竟不是真的神祇,护宅的清光已然摇摇欲坠。

  李长安翻出两枚符箓,同尘拦下他。

  “你我不必在这些小鬼身上虚耗法力。”

  话音方落。

  城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便见得一队又一队军士从城中各处鱼贯而出,而每一队军士中必然夹杂着一两个身着杏黄道袍的身影。

  看来对于邪祟侵城,城中其实早准备。

  如此,接下来的选择就简单了。

  道士并指作剑诀一挥。

  大风骤起扫开浓雾,鼓动道袍猎猎满袖。

  李长安乘风而动。

  …………

  雾气最重的地方,在一段城墙的缺口处。

  三丈宽、四丈厚的包砖墙体连带着一整座敌楼一并坍塌,大量砖石、泥沙往城内堆积成小山。

  “山”上肃立着一队军伍,武备精良,军容肃穆,任由周遭雾气滚滚,阴鬼哭嚎环绕,犹自巍然不动。

  甲士中央拱卫着一员大将。

  身披明光甲,头戴凤翅兜,一手扶剑,一手掌住一杆大旗。

  四周虽然浓雾滚滚涌动,但诚然寂寂无风,旗面低垂如铁铸。

  忽而。

  “铁”旗卷起一角。

  掌旗大将缓缓抬头,似乎在疑惑风从何处而起?很快,他迎来了答案。

  呼~轰~

  声音仿佛夏日雷霆推动云山,又似海崖风涛动地。

  那是大风骤起,飞沙走石,蛮狠地劈入铁石般的灰雾。

  沿途所过,浓雾、阴鬼俱一扫而空。

  露出被摧残破坏的街巷,偌大的城墙缺口,墙外重重的山林,以及扫去雾气遮掩显出真容的军阵,露出一副副甲胄包裹下腐烂的面孔,猎猎招展的旗帜上大大的“病”字。

  原来它们尽是鬼卒,所拱卫的也正是大魔爪牙之一——鬼帅“病”。

  风息渐定,顺着浓雾被撕开的缺口,温煦又冷冽的阳光倾泻而去。

  不。

  冷冽的不是阳光,而是剑光。

  “病”拔剑无声高举。

  鬼卒军阵随即运转。

  大盾排列如墙在前,枪戟如林斜指半空。

  那里,李长安孤身只剑,乘风而来。

  ……

  李长安曾和燕行烈谈起沙场征战,询问过如何摧锋陷阵。燕行烈的答案很简单,不带半点儿花哨,披重甲,执利刃,舍生忘死,一往无前而已。

  所以,面对严阵以待的鬼卒们,李长安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斩妖。”

  豪不迟疑,径直撞入!

  然后护体金光混着折断的枪戟崩飞。

  道士已然只身入阵,把手中三尺青锋作了长刀、重斧,管它枪丛攒刺还是乱刀围砍,只是挥剑,挥剑,再挥剑!

  手起处,衣甲平过,腐血如涌泉,朽肢如草折。

  短短几个呼吸,生生溃阵而出。

  剑芒裹挟青光,直取“病”的头颅。

  然而。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突兀闪现于眼前。

  火花锵然迸射。

  李长安白虹贯日的一剑就此止步。

  来“人”穿着宽大的长蓑衣,周身缠满灰黑的烂布带,分不清男女,更别说看清容貌,只能瞧见它只有一只独臂,握着一柄造型怪异的弯刀,挡住了道士的剑锋。

  一击不中,道士当即抽身而退。

  借力高高跃起,教鬼卒们姗姗来迟的围攻落在空处。

  然而,远不到松懈的时候,因那独臂人已然紧咬袭来。

  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眨眼前,道士方见他腾身欲起,眨眼后,一线刀光已抵近脖颈。

  李长安几乎凭着本能挥剑。

  锵~刀剑短暂咬合,两人在半空错身而过。

  人未落地,脖颈处被危险刺出的幻痛犹在,背后又觉恶寒袭来。

  才以直觉横剑格挡。

  道士顿觉一股巨力撞在剑身,推得他向上又腾空几分。

  眸光落去,身后竟是空无一人,而身侧又有冷光迸起……

  一时间,刀剑交击声不断。

  李长安愣是找不到双脚落地的机会,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终于发现,那独臂人不仅来去迅疾如电,且在空中不需任何借力便能转折如意。

  李长安不禁想起和虞眉交手的时候。只不过,虞眉的灵动似水中的游鱼,眼前的对手却如风中的鸟雀。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

  久守必失。

  越来越勉强的格挡后,李长安终于漏出破绽,被独臂人一脚踹在心口。

  护体金光彻底破碎,李长安狼狈倒飞而出。

  他知道下一秒,不!下一个瞬间,独臂人就会像跨越了空间一般出现在眼前,挥刀要砍下自己的脑袋。

  可李长安却没有提剑,而是掐指作诀贴在唇边。

  再好的武艺也只是武艺不假,可李长安会的从来也不是武艺啊。

  半空中,独臂人追击的动作一滞,它低下头,数只黄纸叠成的纸鹤不知何时贴在了蓑衣的下缘。

  “疾。”

  轰!!!

  熊熊火焰腾起,映得周围一片鲜红。

  ……

  “嘶~”

  李长安揉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

  环顾周遭。

  火焰还在沸腾,但被大风劈开的浓雾已经渐渐要合拢,雾中数不尽的阴鬼蠢蠢欲动。

  方才那阵大风其实是李长安和同尘协力而为,同尘坦言短时间内难以再度作法,所以得趁雾气围拢前,把名为“病”的妖魔……

  “当心!”

  李长安不假思索回身横剑。

  锵~

  又是熟悉的金铁交击声,却不见那神出鬼没的短刀,只有一根黑色翅羽在剑下飘然坠落。

  羽毛?

  可惜没有惊讶的时间,破空声急,更多的铁羽从火焰中“簌簌”如骤雨袭来。

  李长安于是旋舞长剑,在身前绽开一朵剑锋铸就的铁花。

  且退且舞。

  身后,同尘喘着粗气姗姗来迟。

  “道友小心!它也是爪牙之一,乃鹣鹣成妖,来去如风,羽翼坚若铁石。”

  “鹣鹣?比翼鸟?还有一只呢?”

  “没了,所以它名字是‘孤’。”

  李长安斩下最后一枚铁羽,并指一挥,大风随之扫开烟尘。

  名为“孤”的妖怪立于虚空,依旧用蓑衣斗笠裹住形貌,但那独臂利刃却变成了一只展开的黑色羽翼。

  在雾气合拢后的最后一束阳光下泛着幽邃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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