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大脑袋顶着日头,吊睛白额。
可惜三月星宿海,仍旧时不时有雪落下。
这些年来,壶迩早已习惯了此地天时,根本没有游江国那般四季分明。分明已经是阳春三月,山巅却还是戴着白帽子,只偶尔放晴。等到什么时候不下雪了,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了七月份,勉强有个十来天的盛夏,晒得老虎发毛的那种,再下上个把月雨,冷不丁发现,山上草黄了。都等不到十月,已然是天寒地冻。
给自己起名壶迩的吊睛白额虎,这些年来极其珍惜晴天,这不,今儿个好不容易有了太阳,他便懒洋洋趴在湖边,晒毛。
抬起尾巴驱赶蝇虫,时不时舔舔毛,实在无聊的话,就在一边儿的大石头上磨磨爪子,随后伸个懒腰,吐出舌头,躺下晒太阳。
一头虎妖,都要给万象湖养成猫了。
素蝶端着今日口粮,悄咪咪走到虎妖身后,几条大鱼进了饭盆,稍微有点儿响声而已,壶迩唰一声便跳了过来,念叨着:“小鱼干儿!小鱼干!”
素蝶板着脸说道:“西边儿屋子是谁抓的?木板都给我挠成烂了,你没地方磨爪子了?真把自己当做光吃不做事的看门虎了?”
壶迩含糊不清道:“我也没放陌生人进来啊!”
素蝶气笑道:“也得有陌生人才行!”
前些年是有,可你拦得住?老天师,楚剑云,哪个你拦得住?人家来的时候你这个看门的比猫还乖。
这些年万象湖还不错,池媵、程罕、高樵三人各有所得,池媵放弃炼气士之路,专修武道,在浮屠洲战场磨炼了许多年,如今也是三道归元气了。至于程罕与高樵,都已经借助星宿海的水运跻身金丹境界,作为掌门的巢木矩也才只是金丹而已。
也就素蝶仗着一道冰属性功法,已经是个元婴修士了,整个万象湖,她境界最高。
这头虎妖壶迩,差一点就可以跨入神游境界了。
别人都在辛苦修炼,倒是巢木矩。作为掌门,却花费大半光景在烤饼,素蝶都不知道怎么说他了。
一艘画舫驶过大片草原,进星宿海前要经景炀朝廷查验,毕竟是河水源头,一国重地。
白小豆走到前方甲板,朝着墨麒麟说道:“落下去,让查验我们身份。”
墨麒麟点了点头,刚要落下,下方已经有人着急忙慌上来,老远就喊道:“长公主无需落地,不用查验。”
白小豆点了点头,对着此地山神抱拳,轻声道:“那就多谢了。”
那人赶忙抱拳回礼,“小神不敢,长公主一路前行就好。”
白小豆的长公主,分量等同于亲王,还有参议朝政之权,比刘景浊那个流离王称号实权大多了。
只是这么些年白小豆从没用过她这份特权。
这就是当年要立白小豆为长公主时,那么多人反对的原因。
刘景浊就在船楼,楚廉跟姜柚一人一边儿,听着刘景浊讲解剑经。陈文佳在后方甲板给流泱与孟九羌教拳,杨念筝则在一楼准备了些茶点。
这次出门,同行之人不在少数。不过陈文佳与流泱会停在季齐国,杨念筝与楚廉会在鹿尾渡等候曹风,之后一块儿去往玉竹洲。刘景浊则是会带着白小豆与姜柚还有孟九羌直上斗寒洲。
壶迩刚刚吃完鱼,素蝶也还没走,画舫已经在天边了。
刘景浊走下甲板,问道:“需不需要我把巢木矩揍一顿?”
姜柚摇头道:“我觉得不用,没什么意思,他再敢盯着我看,我自己揍他。”
不就是个小小金丹吗?
白小豆打趣道:“喜欢柚子的人,可太多了。”
姜柚一叹,嘟囔道:“这副皮囊太扎眼,以后我行走江湖,需要头戴幂篱吗?”
刘景浊只摇头道:“不需要。”
画舫悬在半空中,素蝶看了好半天,直到几道身影先后落地,她这才瞧见原来是恩人。
至于虎妖,躲在大石头后装死。
妖族见刘景浊,不怕就怪了。
白小豆咧嘴一笑,问道:“素蝶姐姐,不认识我了?”
素蝶愣了好半天,总觉得这白衣姑娘熟悉无比,但就是没把她与当年那个小蒜头联系在一块儿。
等白小豆一撇嘴,素蝶呀一声:“小豆子?都长这么大啊!”
刘景浊迈步上前,轻声道:“几十岁的人了,再不长大就说不过去了。”
素蝶笑了笑,恭恭敬敬行礼:“刘先生终于返乡了。”
刘景浊走到素蝶身边,扶起素蝶,笑了笑,道:“伤彩蝶的人,被龙丘棠溪斩了。”
素蝶点了点头,“我知道,陈掌律传信了,就是没机会当面谢谢大小姐。”
刘景浊说会有机会的。
壶迩躲着不敢露头,刘景浊便也没看他,一行人跟随素蝶,很快就到了一处湖上别院。
路上得知,池媵三人去了大雪山以西游历,尚未回来。至于巢木矩,此时怕是烙饼呢。
老远刘景浊就瞧见个灰衣姑娘,已经与当年初见相差不大了,就是瞧着年轻了些。
刘景浊说道:“楚剑云年前应该会到,带不带走她就不知道了。倒是她这些年,有什么变化没有?”
素蝶摇头道:“性子还是很内敛,怕生,有点儿腼腆。”
刘景浊点头道:“我就不去见她了,免得乱她道心。倒是你,速度不慢啊,今年有个七十岁不?”
素蝶摇头道:“刚刚六十五。”
刘景浊便又说道:“我就是路过,来混顿饭吃,吃完就走。”
说话时,有个年轻人御风至此,落地之后急忙抱拳:“刘大哥!”
白小豆与姜柚同时黑脸,巢木矩赶忙改口:“刘先生,好久不见啊!”
姜柚脸色舒缓几分,你管我师父叫大哥,意思是让我喊你叔叔吗?我看你巢掌门是想挨揍吧?
刘景浊看了一眼巢木矩,神色古怪,问道:“什么时候成了炼器师了?还兼修丹道?难不成会做烧饼的人会更有天分吗?”
显然是打趣言语,巢木矩笑着说道:“是老天师所传,我这也才初窥门径,想着弄点儿东西出去卖了,好贴补家用。”
过万象湖,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顺路来瞧瞧而已。
一座山门想要壮大,除非能有个天赋绝佳的引路人,否则想要在一两百年之内迅速崛起,很难的。
如万象湖这般,慢慢积累,想法子挣钱,养着山门修士,一步一个脚印,也不算慢了。
年轻人有年轻人聊的,楚廉赶来之后,这个新收的弟子当然免不了客套寒暄一番。
不过这次巢木矩并没有管不住眼睛,只是在没有刘景浊的酒桌上敬了姜柚几杯酒,姜柚也喝了。
瞧着刘景浊不见了,白小豆看了一眼楚廉,这个没眼色的居然没发现,还等着喝酒。
白小豆只得传音说道:“师父一直想一碗水端平,所以这次带你出来了,你别没点儿眼力见儿啊!没瞧见素蝶姐姐跟师父不见了?跟上去啊!”
楚廉神色古怪,“我发现了,可师父跟素蝶掌律单独出去的哎!”
白小豆气极,“你是不是想挨揍?”
楚廉赶忙起身,很快就出了别院。
但楚廉还是觉得不好跟上去,就只在不远处侯着。
倒不是真觉得师父在做什么,只是师父没喊人,肯定有他的用意,自己打扰他作甚?
此时的刘景浊,正与素蝶并肩行走在湖畔,刘景浊时不时问件事,素蝶如实答复。
听见素蝶说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平淡,刘景浊便笑着说道:“修行本就是枯燥之事,要耐得住静。炼气士无事便无事,有事无小事。”
走着走着,刘景浊说了句:“一直想道歉,可这么些年,太忙了,写在信上又显得没诚意。”
素蝶摇头道:“跟刘先生有什么关系?这样也太见外了吧?”
素蝶不觉得是刘景浊的错,于是转而问道:“真的只是路过吗?”
刘景浊摇头道:“不是,是巢木矩喜欢姜柚,但姜柚不喜欢他,我想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可以把事情说清楚的机会。”
顿了顿,刘景浊笑道:“不过看样子,是说不清楚了。”
走了几步,刘景浊忽然瞧见一处小岛上,有十几个孩子在演练拳法。
素蝶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年轻掌门一趟大雪山带回来的孩子,都是孤儿,他说他想万象湖是一棵参天大树,能遮挡多少风雨是多少。”
刘景浊灌了一口酒。
天明之时,墨麒麟拉着船往西去,要横跨大雪山。
刘景浊独自站在船头,姜柚提着一壶酒走来了。
桃花眼姑娘就站在师父身边,没说话。
等了许久,姜柚这才说道:“师父干嘛愧疚?我们帮了万象湖不少了啊!”
刘景浊摇头道:“彩蝶是因我而死的,没法儿不愧疚。你不必因为我的愧疚,就觉得不好跟巢木矩说清楚了。”
楚廉走来,说道:“师父也失望?”
刘景浊笑道:“别瞎想,不是对万象湖失望。”
多年前刘景浊曾对两个少年有一番参天大树的高谈阔论,如今巢木矩还在为长成参天大树努力,但那个高谈阔论的剑客,都快拿不起剑了。
对自己失望而已。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