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册拒妖传,写的是拒妖岛的最后一段儿,刘景浊翻开一看,没忍住一笑。
小姑娘明显是故意的,开篇是游子归乡,惊鸿一现。
最后一册,几十年光景,但相比先前十一册,用墨极重。
拢共一百二十万字,比之前任何一册字数都多。单单最后十年,就独占近八十万字。而整册拒妖传,从某人扛着戍己楼过海开始就变了,再不是从前那种肆意杀妖,而是变得有了章法。
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写着刘景浊留下的一段话。
合上书,将其摆放回了原位,整整齐齐十二册。
少了个人皇印章,正好现在能补上,过一两天可就真没机会了。
完事之后,刘景浊抬头往高处看去,这里的每一根木梁他都熟悉,毕竟除了早晨出门扫雪之外就再不出门了。
继续往里走了走,数丈高的书架八卦阵似的将案几围困当中。
桌上桌下塞满了纸张,都是两年间刘景浊抄的书。
真正重回三字塔,当然要回来坐一坐。
他翻出塞在桌下的纸张,蝇头小楷,刚开始几十页十分工整,像是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可再往后的几百上千页,一个字比一个字潦草。
二十六年了,再看这些字,哪里还像自己写的?看了也认不出,只认得出纸上没有的心境罢了。
这是前半年,静了几天就死活静不住了。
再看桌上手抄,又从潦草转向整齐,越来越整齐,到最后都有点儿像是雕版拓印出来的。
但这不是整齐,这是死字,心如死灰。
接下来的几千页,前一半又从整齐转向潦草,但字还是能认得。后一半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整齐回来,而是变得有些……随意,有些字甚至按照自己心意乱添笔画了。
翻到最后,刘景浊明显一愣,心说这是我什么时候抄的?不像啊!
是抄录的通篇赤壁赋,字跟现在没什么区别了,强装潇洒。
拿起自个儿都不记得何时抄录的纸张,不知不觉,刘景浊心神已经沉入自身天地之中,就在雷泽茅庐边上。
他还没开口,少年人率先问道:「你觉得你打得赢姬闻鲸?」
刘景浊摇头道:「你不知道?」
少年一笑,「我知道,打得赢。」
刘景浊笑了笑,没来由一句:「有时候的豁达,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少年也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下次就别这么找了,早就说过,分神就能看到自己。你我都知道,这一身东西都会消散,剑也好,剑道也罢都一样。你没了,我肯定也就没了。」
两人继续这么没头没尾地说话,对方有问我也不答。
刘景浊说道:「说心里话,害怕吗?」
少年撇嘴道:「不怕?不怕死!那可是以万而计的年头儿,想起来就头皮发麻。我都想过,给我几万年,那座山上怕是都没地方站了,屎尿拉满了。」
刘景浊笑了笑,说道:「姬闻鲸不会留手,他是真会打死我的。赢不赢的不知道,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竭力拼过了,我想试试。」
少年终于答复一句:「既然想,那就去嘛!」
都要走了,少年忽然开口:「关着的那几个,是不是该放了?」
刘景浊摇头道:「不着急,我要用他们换刘爷爷的。」
说罢,心神归位,刘景浊放下手抄,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儿。
三字塔,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迈步出门,心中想的,其实还是刘老家主。
不是忘了,是刘老家主的
魂魄肯定在孟休手中。但那八个家伙是在孟休手中还是在籴粜门,刘景浊就真不知道了。
乔峥笠与孙犁已经等候良久,待刘景浊走出,乔峥笠便问道:「不再准备准备了?换上一身能挡住合道一击的法衣,或是弄点儿疗伤丹药?」
刘景浊摇头道:「乔先生觉得那有用啊?」
乔峥笠一笑,「想来没多大用处,好在是他有一魂被压在东海,现在也就能用个最多七成力,有个开天门战力,最多了。」
刘景浊笑道:「山长说得真轻松。」
转身对着孙犁一抱拳,微笑道:「楚廉就辛苦孙兄看着点儿了,要是离开了斗寒洲,就不用你看着了。」
说完之后,刘景浊笑道:「走吧,去轩辕城。」
乔峥笠好奇问道:「问剑不带剑?」
刘景浊便说道:「剑在青椋山,喊一声就到,用不了多久的。」
都能跨洲取剑了,境界没涨,本事倒是涨了不少。…………
九月初二夜,轩辕城附近至少有四五万修士,都是还没来得及返乡的戍边人。
拒妖岛的人自打瞧见邸报就出发了,赶到之时便是今日。
船上就是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以及七姓家主。
七姓之中六位登楼,加上几个年轻人,十余登楼,场面够大,但这是轩辕城。
这次出门,很多人就先不回去了,也去九洲游历一遭。
船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拒妖岛,第一次到青鸾洲。
六位家主之中,秦翻雪已经找好了传人,他几年之内不会返回拒妖岛。
邓恶风也是,估计也不会回去拒妖岛的。
最前方,宋男来说了句:「咱们加一块儿怕是也干不过姬闻鲸吧?他怎么想的?被人揍了?脑子抽了?」
袁秘微笑道:「就没发现邸报上那句话,颇有几分刘见秋的意思了?说不定是他找回刘见秋了呢。」
秦翻雪笑着不说话,其实大家一块儿来,意思很明白,就是给刘景浊撑腰。当年那一跪,大家都恨得牙痒痒。拒妖岛七姓、未归乡的戍边人,都是来告诉姬闻鲸一声,刘景浊身后有人,很多人。
事实上又何止他们?
城外,左春树与秋暮云并肩行走,同行的还有瘦篙洲沈白鱼。
有个神鹿洲的姑娘原本也在渡口了,却还是折返了回来。
她想了一下,换做是自己要跟刘景浊叫板,那她是真不敢。
所以她想不通刘景浊这是要干什么?
城里没地方住,但凑热闹的人多,城中居然有了鬼集,她便想进去瞧瞧。
这些年在拒妖岛,是挣了不少钱。
可以说只要到了拒妖岛的,都是收获满满。
陈青萝独自行走在街头,熟人不少,只得一次次打招呼。
走了没几步,一处小摊吸引了她的注意,是一方印章。
她瞧见印章时就挪不开眼睛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印章,熟悉又熟悉,好像本来就该是自己的。
捡起印章看了一眼,是一方阴刻,篆文写着生生世世为夫妻。
她问道:「多少钱?」
摆摊儿之人一愣,「你要这个?」
陈青萝重重点头。
摊主本来直翻白眼,可想了想,还是一笑,说道:「无意间所得,闲章一枚,不要钱。」
做生意归做生意,这没花一文钱得来的物件儿,要是卖给腰悬风平浪静的人,那我即便不被别人戳脊梁骨,也会被自个儿戳。
近几日戍边人奇多,挣的就是他们的钱,但我不挣昧良心的
钱。
结果那瞧着长得不赖的姑娘硬是说道:「得给钱,花了钱才是我的。」
愣是没拗过,昧着良心挣了十枚半两钱。
拿起印章之时,陈青萝隐隐约约瞧见了一幅画面,是在船上,有男女行酒令。是在陋室,女子卧病在床,不愿低头。
陈青萝愣了又愣,结果耳畔传来二字:「芸娘。」
前方不远处,阿祖尔与谈石洲并肩而行,两人嘟囔的是,怎么不见杜神来?那家伙嘴上心上可都是极其崇拜刘景浊的。
也就是此时,众人皆抬头。
因为轩辕城北门城楼,有人飞掠而上,端坐于一张太师椅。
姬闻鲸上楼了,那估计刘景浊快到了。
结果,有人破口大骂:「老贼,你个不要脸的,以大义要挟人,你还轩辕城主,你他娘……」
话没说完,姬闻鲸随意挥手,泼天灵气洪水一般朝那人冲去。
想跑是来不及了,只能再骂一句:「***!」
左春树一剑挡下姬闻鲸随手一击,御剑过去拉开霍犬年,无奈道:「他跟刘景浊不一样,你骂死刘景浊他也懒得理你,但你骂一句姬闻鲸,只要被他听到,那就得弄死你。」
霍犬年骂骂咧咧,「娘的,没死在妖族手上,险些死在姬氏家主手上了!」
姬氏家主,四个字咬得极其重。
没人敢骂了,自然就安静了下来。
只是刘景浊迟迟未到。
很快,轩辕城晨钟响起。
姬闻鲸朝着天幕看了一眼,讥讽一笑,开口道:「话说得比谁都大,做起来比谁都小,难道现在还不算是九月初三吗?」
霍犬年忍了一晚上,听见这话,终于是忍不住了。
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点儿脸!不见你出力杀妖,还在这儿说风凉话,***等等不行?」
姬闻鲸转过头,淡然道:「还敢骂?我可没有事不过三的规矩,一次就够死了。」
霍犬年骂归骂,怕归怕,已经躲在了左春树身后。
眼瞅着姬闻鲸要动手,霍犬年赶忙喊道:「刘贼快些啊!」
「来了!」
一道剑光划破天幕,重重落在城楼下方。
「骂你怎么啦?你不该被骂?」
姬闻鲸淡然一笑,「少说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