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再去搭乘渡船,后以双脚丈量人间,有点儿做不到了。无事还行,有事之时,分明自己比渡船要快,何必再去耽误时间?
即便如此,在绿湖山耽误下来,也都已经冬月了。第一次听说捣药国时,是只这一隅之地。
虽是小国,但大医无数。只是现在,都去喝符水了,哪儿还有人学医用医?
落地之处,是捣药国附子郡。刘景浊年少时给人开过个方子,制附子过量了,那人找上门来,说怎么药喝下去,口干的不行?
嘴唇都裂开了?从那时候起,就再没有轻易给人开方子,开也是古方。
落地之后,走了一段儿,比二十年前更甚,与墨漯王朝不相上下。街上极其萧条,各处铺面门前全是杂草,蛛网笼罩住了门窗,时不时还瞧得见老鼠成群过街。
此地的过街老鼠,就不必担忧人人喊打了,街上鬼都没有。要说唯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个教祖庙了。
转了一圈儿,刘景浊无奈摇头,极其无力。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日后拔除明教,这些个百姓怎么办?
二十年光景,再加十年,足足三十年,足够一个人习惯于跪下磕头便衣食无忧了,到了那时,即便分发田地,他们还会种吗?
九和国就是前车之鉴。青泥国后,也是时候去见见那位少年教主了,干脆打死算了。
往前几里地,逐渐飘起了雪花儿,前方也有了嘈杂人声。刘景浊皱了皱眉头,呢喃道:“明教、籴粜门、孟休、天外转世而来谋求机缘的人、十万大山那团紫气,还有我。这还不是全部,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势力混杂,各有所求,且所求甚多。”本就千疮百孔的人世间,因为这些,恐怕裂缝也在不断增加。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人声嘈杂处。大冬天的又是大白天,有人被绑在木架子上,下方摆满了干柴,十余人手持火把围在下方。
周围不远,一处宅子里,藏着三十余人,有人手提刀剑,也有人扛着锄头。
老远就听见有个头系黄巾的道人喊道:“此人纠集无知乡民诋毁教祖,不吃菜事魔,不念教祖恩,居然打着推翻明教的幌子落草为寇,此贼当杀否?”下方数百乡民个个神情激动,齐声喊道:“该杀!该杀!”刘景浊深吸一口气,这明教初心或许是好的,但人心难测。
只要有人站得够高,时日一长,那人就高不可及了。好在是此地唯独那明使是个炼气士,境界不高,凝神而已。
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过后,明使眯眼看向被绑在架子上的中年人,沉声道:“你知罪吗?”中年汉子头发凌乱,一双眼睛却极其干净。
“罪?我那好爹将我妹妹献给你,我阻拦,叫罪?我想让庄稼人拿起锄头自食其力,也叫罪?还是说,不服明教管,就是罪?”明使淡然一笑,摇头道:“看来此獠被魔道浸入骨髓了,也罢,来世做个好人吧,送他去教祖面前忏悔吧。”火把就要落下,就在此时,有人冲出宅子,以极快速度穿过人群,高高跃起,挥刀往那明使。
可凡人而已,又哪里动得了凝神修士?与此同时,有人自另外一个方向窜出,以极快速度救下上方中年人。
原来先前那人是诱饵,这些人,想要声东击西。那位明使随手一挥,打飞面前人,冷笑一声,喊道:“你们啊!非要自己来寻死!”话音刚落,只见他张开双臂,袖中符箓接连窜出,眼瞅着就要将那些劫法场的人淹没了,有个背剑身影已经站在了明使身后。
墨漯国那次我没管,这次岂会不管?刘景浊伸手按住明使头颅,一言不发,只是往下一按,明使头颅便被按进胸腔之中。
紧接着,他转身面向那座教祖庙,并指一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庙宇已然化作废墟。
刘景浊面向下方,冷声道:“不信太平教的可以走,信的人最好别动,谁动谁死。”如此动静,下方百姓早就吓傻了,谁还敢动?
但刘景浊一想,还是不妥,便再次放开神识,很快就寻到了这些所谓草寇的落草之地。
他大袖一挥,卷起众人,几个呼吸就落在了两百里外的一处深山。落地之后,这些人明显还在发愣。
刘景浊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酒,看向那个中年人,问道:“你是他们的头儿?”中年人这才回过神,满脸感激,抱拳道:“在下张潜,多谢上仙搭救!”刘景浊摇头道:“不是上仙,与你们一样,都是人。我看你们这寨子,堪堪三百人而已,这就敢与明教开战?”张潜却说道:“在下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会有人梦中惊坐起,发觉那个跪拜便能果腹的世道是假的。”刘景浊叹息一声,问道:“你们的朝廷呢?”张潜沉默片刻,这才开口:“我听说皇帝陛下一样无可奈何,明使皆是炼气士。”这处地方很快就会被发现,刘景浊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他们的退路还有什么。
顿了顿,刘景浊再问:“我不可能一直守着你们,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我杀了那明使,很快就会有更多明使寻来的。”张潜也沉默了,因为这是事实。
片刻后,张潜挤出个笑脸,说道:“他们炼气士,不敢明目张胆地杀我们凡人,只会是教徒来清剿,我们还是有些生路的。今日能得先生搭救,我们很感激了。”刘景浊一言不发,转身找了一块儿大石头坐下,灌起了酒。
如今九洲,各处小国都有明教,好在是各大王朝都在扼杀明教。可即便如此,这些小国加在一起,一样有着无数人啊!
我刘景浊如今力虽大,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直接插手去打杀明教,很容易掀起大战,必定是生灵涂炭,死的都是凡人。
狗日的,这不是拿着凡人当盾牌吗?沉默许久,刘景浊问了句:“你们这样反对明教的人,多吗?”张潜几步上前,答道:“不算多,但决计不少,至少占两成人。”刘景浊叹道:“我只能布设一道阵法,暂时给你们圈出来方圆五十里,无人能发现,除非大修士来,否则也无人可进,但你们自己可进可出,大阵能维持十年。剩下的事情,我也只能,另想法子了。”张潜满脸感激,作势要下跪了,却被刘景浊轻轻扶住。
“另外,若是有两成人,你们大可以乔装出去,游走各处村落,去找寻那两成人。这地方你们自己耕种,养活个两千人应当不是问题。”说干就干,刘景浊一步跃起,悬浮高空,临空刻画四张符箓,以作地四柱,各自相隔五十里,正正方方。
片刻之后,大阵已成,相当于搭建了一处临时洞天。都这样了,他干脆伸手削平几座大山,山中木料石料整整齐齐落在一边,剩余的山土则是被搅碎,平铺在了地上,相当于将一般土地弄成了田地。
考虑的十分周到,还不忘引来一条河环绕田地,几乎每十亩地就有水渠。
落地之后,刘景浊沉声道:“我……回头找几个人来吧,但他们大概是不能对凡人出手,只能帮你们阻挡明使。你们现在只能好好耕种,要做好能养活更多人的准备。”张潜感激涕零,但刘景浊没多说什么,丢下一方印章,告诉他们来帮忙的人会手持哪方印章,之后就御剑离去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怕这些人承受不住刘景浊带来的因果。往西南千里,直到桂枝郡境内,刘景浊才盘坐云海,开始传信。
没法子?那就想法子。只要他们自己能抢占更多地方,那这个五十里就能再多。
张潜那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刘景浊是相信的。且,既然要做打算,就不能只打算捣药国。
但想了许久,刘景浊还是没能把信传出去。要是这些信传出去,那些个吃菜吃斋以灭魔的地方,定然是生灵涂炭。
故而,他迟疑了。灌了一口酒,刘景浊忽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同时骂道:“管就管到底,不管就别管,捣药国已经插手了,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说罢,他立刻写好一封信传给了龙丘家,大概先给他一份返回神鹿洲的戍边人名单,这事儿还不能龙丘家直接出手干预。
刘景浊的想法,就是炼气士给张潜之类的人保驾护航,让他们自己去推翻这个病入膏肓的捣药国。
但有个前提,就是他能把这两成人带出来,带回来。但凡有个两万人,有戍边人操练,挑些好苗子教授拳脚功夫,很快那五十里就能成一百里两百里。
此时此刻,刘景浊忽然有些明白,那位太平教祖当年为何会败了。他想象中的世道,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人心。
有一句话,老话,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时候仔细想一想,这不一定是句好话,因为永远有更高处。
人心犹在,便贪念不止。所以那位教祖想推翻这个世道啊!刘景浊灌下一口酒,呢喃道:“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