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这样的光明迟暮之后,就是锁尽庭院的重重夜幕,在这九苍山寂静的夜中,除了光明寺僧房中贺旗和张天正愈发响亮的划拳声外,有的也只是朱九九的一声哀叹,她皱着眉头望了一眼远处灯火下光明寺的门匾,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藏在阴暗中的徐离。
“酒,有这么好喝吗?”朱九九失神的问道。
“背负着那么多的秘密,总要有个发泄的途径,最近,我也喝了不少酒。”徐离微微一笑,细声细语的说道:“果然,心里轻松了许多,醒过来的时候,世界都在微笑。”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朱九九蹙紧了眉头,质疑的指着龙泰寺的方向愤怒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对这近在咫尺的答案不理不睬,为什么,他会放任白木,甚至,甚至会这样配合的走进局中,他,他是疯了吗?”
“因为,有很多秘密啊。”徐离淡淡的笑了笑,缓缓的说道:“甚至,有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去这样认为,他本来就是想要你,慢慢的明白一些事情的,比如说,当年这九苍寺中,他也是曾经留下过名字的。”
“什么意思?他,他做过这里的和尚?”朱九九愣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着徐离微笑的脸庞,半晌才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非常肯定的说道:“不可能的,早在宿山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他的底细,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住在那里,扮作一个道士做些算命的生意,从他突然消失到我见到他的这段日子里,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一点,许多本地人都是知道的,他那种人,长的太好看,是不会让人忘记的!”
“是啊,潘安宋玉一样出彩的人物,自然是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骄傲的,这一点,对九苍山左近的信女们来说,也是一样的。”徐离轻笑道:“你可知道,当年为了看这个玉树临风的和尚,九苍山的门槛可是差点被踩破了呢?”
“怎么,怎么可能?”朱九九木然的摇着头说道:“他明明,他明明就是在宿山做道士的。”
“这里离宿山不过三百公里,来回也只要半天,闲得无聊,跑来念念经又有何难?”徐离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当年张天正还在龙虎山玩他那点小把戏的时候,贺旗就已经是这九苍寺里的和尚了,那时候,这九苍寺里大小和尚,怕是有上百人,等着张天正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几个老家伙,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朱九九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木然的摇着头,只是喃喃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他,他明明可以的…”
“告诉你,他也曾经和光明皇帝站在一起吗?”徐离嘲讽的看了朱九九一眼,然后说道:“如果你知道了那些被隐藏的秘密,你真的会想自己说的那样,毫不犹豫的砍下他的头吗?那些信仰,那些坚持,还有,那些依恋,到底,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你如今可曾明白吗?”
“怎么,怎么会这样…”朱九九红透了一双眼睛,无声的泪水静静的流淌在脸颊下,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四年前,这九苍寺中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徐离怜悯的叹息一声,低声继续说道:“有几个夜宿在九苍寺里的香客在半夜的时候,见到大殿里灯火通明而外面又是大门紧锁,好奇之下,爬到墙上,想要看个究竟,却发现那百十个和尚吵做了一团,带头的两个人,一个慈眉善目,正是后来那九苍寺里供奉的不动明王模样,另外一个,就是你那总是微笑的贺旗,那些香客虽然好奇,但即便竖直了耳朵,也没听出个究竟来,只当个热闹看了一会儿,谁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这九苍寺居然人去寺空,剩下的几个老和尚又呆又痴,问什么都只是傻笑,有人觉得不妥,便报了警,谁知道,等着警察来的时候,居然愣是没有找到那百十个和尚的踪影,甚至连僧房里都是一副尘埃遍地无人居住的样子,他们查了半天,也只好当做一件怪事记了下来,如果不是我这几天走了许多地方,怕是也要给他骗了过去,他,本来就是认识那个所谓的光明皇帝的!”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我的…”朱九九惨然一笑,扭过头去望着光明寺里闪烁的灯火,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早就应该有觉悟的吧。”徐离叹了口气,自嘲的轻声说道:“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明白,有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啊!”
“也好,反正,我也在骗他,大家,大家本来就是互不相欠的。”朱九九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笑容再次灿烂了起来,只是眼睛里的破碎的神采,没有来的让徐离心中一软,叹了口气。
“我没事的,说说你知道的事情。”朱九九眨了眨红透的眼睛,推了一把徐离,笑道:“看什么看啊,没见过漂亮姑娘啊,我没事的,真的!”
“九苍寺一夜楼空之后,龙泰寺的香火就旺盛了起来,其实这件事,倒没什么算计阴谋,九苍寺里没了和尚,山门紧闭,光明寺那里又是一片废墟,慕名而来的香客上了小光明顶后不想空手而归,就都挤到了龙泰寺里,那仓木佛法精湛,为人又是心善,慢慢的大家就忘了九苍寺,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情,基本上都是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了。”徐离耸耸肩,摇头说道:“山下那些普通的百姓,可不会明白张天正和仓木之间的恩怨,不过,如果当年光明皇帝真的在九苍寺里待过一段日子的话,或许,能够解释一些问题。”
“是利益吗?”朱九九沉思片刻,抬头说道:“如今的光明寺,香火极盛,张天正虽然整日里叫苦连天说自己是个穷鬼,可依我所见,他每个月弄到的钱怕是不下五六十万,一个十几号人的小庙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当年百十人的九苍寺又是何等的规模?被龙泰寺抢了生意,换做是谁,也要生出许多怨气吧?”
“如果这百十人都是白木那样的角色,我想,他们根本不会将那些钱看在眼里的。”徐离摇摇头,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财货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只是伸伸手说几句话的事情,我想,这件事的答案,应该就在当年那些和尚念的经里。”
“这句话怎么讲?和尚念的,不都是佛经吗?”朱九九不解的问道。
“九苍寺当年香火极盛,然而最有名的却是那每半个月一次的法会,当年在法会上讲经的,就是如今供奉在九苍寺里号称不动明王本尊的那个老僧,他讲的,正是那杀人佛经,初闻之时,只觉得离经叛道,让人目瞪口呆,但是听得久了,许多人就从中悟出了些许道理,当时记名在九苍寺下的俗家弟子,便有万人之多,每半个月,他们身着白衣聚集在这小光明顶上,一时间,白衣胜雪,几乎要掩过了这太阳的光芒。”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徐离也不禁有了一丝神往,悠悠说道:“那个乞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连我,都想来听听那不动明王的本尊教义!”
“龙泰寺讲的,不是这杀人佛经吧?”朱九九恍然大悟的说道:“那仓木精通佛法,自然知道那所谓的杀人佛经不过是些被篡改过的谬论,看不过眼,少不得要讲讲真正的佛法,这就惹怒了那些曾经聚在不动明王旗下的人吧?”
“正是这样。”徐离点点头,沉声说道:“其实,九苍寺在白木到来之后能够挤的张天正吃不下饭去,靠的,并不是什么鬼神之术,而是,那些曾经身穿白衣的信徒,那个乞丐,便是我在山下遇到的,虽然那白衣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将胸膛挺的如此骄傲。”
“杀人佛经,杀人佛经,真是,想听上一听啊。”朱九九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怔然神往于那个曾经翻云覆雨,在万人白衣中傲然挺身的老僧,半晌,才自嘲的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突然觉得,那个站在我对面的光明皇帝会是如此的高大。”
“是个让人向往的男人啊。”徐离心有戚戚的点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张天正的出现,并非是看上了龙泰寺那不菲的香火收入,也不是因为仓木曾经吞下了几笔捐给孩子的善款,这些东西,在九苍寺那样的背景下,是完全可以忽略的,真正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仓木对于那信仰的诋毁,而张天正,正是受了贺旗的嘱托,才出现在九苍山的!”
“果然,是他的游戏啊。”朱九九叹了口气,低着头,笑容,愈发的苦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