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朱元璋第一次面对成群哭拜地上的百姓,濠州、定远、滁州、金陵,包括不久前的洪都,他都见过类似的场景。
但仔细思量,这几年的光景下来,朱元璋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最初的他更像是个背负深仇大恨的复仇者,带领着一群穷苦哥们,把那些昔日的仇敌碾碎,踩在他们的尸骨上,放声高歌,欢庆胜利。
可渐渐的,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手上的权柄增加,他爬到了一个相当的高位。这时候就有一群人,围在朱元璋的身边,教导他怎么驾驭手下,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就像是石抹宜孙的案子,一家子悉数为了大元殉难,连仆人都没有逃跑,一门忠烈。想要一个国家稳固,就需要褒扬忠义,哪怕是元廷的忠臣,也该大加褒扬。
曾经的朱元璋也动摇过,或许真的应该那么做,那才是明君圣主的格局,才是高明的上位应该有的手段。
不过幸运的是,在老朱身边还有一个脑筋清醒的人。
他力排众议,又在接连的辩论之中,取得了胜利,从道义上说服了朱家军内部的主要人物,又写出了堪称纲领的文章……
此刻的朱元璋,感觉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一个很玄妙,又很难以言说的境界。
别人都叫他“上位”,曾经的朱元璋又是不折不扣的“下位”。。
到了现在,他向这些百姓宣布均田法令,公布土地政策,他不是上位,也不是下位,他是一个执法者!
一个尊奉天理,践行均分田亩的执法者。
这个执法者可以是镇抚使,可以是都指挥使,可以是吴国公……当然,也可以是吴王,或者皇帝!
反正不管叫什么,他的使命都是秉持天理,公平执法。
那天理又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朱元璋不由得扭头,,看了看那个给他答案的神奇年轻人……老朱这一回头不打紧儿,发现张希孟正闷头啃包子,腮帮子鼓得和仓鼠似的。
没法子,谁让老朱废话这么多,下面人又目不转睛盯着,他肚子又饿了。不趁着老朱停下来,大家伙俯身感激,他抓紧吃两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空填饱肚子呢!
朱元璋看在眼里,还能说什么,也别浪费时间了。
“乡亲们远道而来,咱请大家伙吃顿饭吧!”
听到老朱要请客,张希孟下意识一哆嗦,朱重八啊,你可别搞事情!万一你弄上来一锅珍珠翡翠白玉汤,把大家伙都吃拉了,那可就是笑话了。
张希孟提心吊胆,可这些老百姓哪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山珍海味,水陆八珍呢!
这可是吴国公啊,锄地都是金锄头,他请咱们吃饭,还能差得了?不能够啊!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总算是没白来,好好好大吃一顿吧!
这帮人满怀期待,他们人多,是在军营的校场接见的,后面就是军中的大厨房。伴随着老朱一声令下,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闻到了米饭的香味。
士兵先跑过来,每个人发了一个小板凳。
可以蹲着,也可以席地而坐,然后在板凳上放了两个大碗,一个碗装饭,一个碗装菜,另外还有一双筷子。
再接下来就是提着木桶,过来送菜的士兵……主食有馒头和米饭,值得一提,由于是宴请客人,每人的碗里都给放了一小勺猪油,不管是拿来拌饭,还是放在菜汤里,都是极好的。
随后就是菜肴了,白菜炖豆腐,酒菜炒豆芽,萝卜咸菜,都是寻常之物,甚至连朱家军的经典菜红烧肉都没有。
坦白讲,看到这些,大家伙是有些失望的,就这?
吴国公也太抠门了吧!
不过大家伙远道而来,又站了这么久,的确累了。
索性低头大吃起来。
还真别说,朱家军的米是新米,煮饭飘香,菜肴火候也够,滋味充足,尤其是那一勺猪油,更是绝配!
五千年的历史,普通人大致能吃饱肚子,也就那么几十年,不信问问上了年纪的,看看猪油拌饭香不香?
油脂,热量充足,加上足够的盐分,这就是九成九百姓的美食,过年都未必吃得到的。
只不过相比起吴国公的身份,有点拉胯而已。
但是很快大家伙就都忘了,低着头,大口吃饭,脸上洋溢着饱腹的幸福。
这时候朱元璋也拿着馒头,端着菜碗,行走在人群中间,不时跟大家伙聊聊,问问家里情况。
每个老百姓都诚惶诚恐,点头答应。
老朱一圈转下来,回到了高台上,他冲着大家伙笑了笑。
“这顿饭吃得怎么样?”
“好,很好啊!”有人连忙答应。
朱元璋忍不住一笑,“不对吧?你们该嫌弃咱抠门了吧?一个吴国公,手握几十万大军,请大家伙吃点山珍海味怎么了?把鸡鱼鸭肉端上来,大吃大喝,又能怎么样?是不是舍不得?”
老百姓不善于隐藏,只能讪笑。
朱元璋正色道:“跟大家伙说实话,是真的舍不得!又要养兵,又要打仗,还有兴修水利,兴办学堂,多少钱都不够往里面填。所谓大有大难,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了,也不是说,咱就请不起大家伙……只是咱请你们吃这个,是想告诉大家伙,只要咱们按照规矩落实分田,要不了一两年,咱们顿顿都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当然了,猪油另算!”
老朱笑呵呵道:“张先生,你最会算账,过来给大家伙算算吧!”
张希孟无可奈何,心说你自己表演就算了,非拉我干什么?
迈步上了台子,张希孟笑道:“咱们长兴虽然人口稠密,但是毕竟挨着太湖,土地肥沃,不比寻常。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以目前的状况,长兴的乡村,每个人能分到五亩到八亩不等,有人口稀少的,可分到十亩田。就按照五亩计算,一季产粮一石五斗,一年两季就是三石,五亩就是十五石,按照田赋,需要缴纳一石五,考虑到损耗,各地最多征收两石。也就是说,不出意外,一个人一年能得到十三石粮食。按照口粮三石计算,还剩下十石粮食,存一半备荒,拿出去一半,换成油盐布匹,再养些鸡鸭鹅狗,到了年节,餐桌上有的怕不是一勺猪油,而是一大锅炖肉了。”
张希孟把这个账简单算了一下,但是令他意外的是,惊人没有欢声雷动,欢欣鼓舞,而且大家伙的眼神还有些怀疑,甚至干脆点说,跟看傻子似的,朱家军最会算账的,就是这个水平?
张希孟怔了少许,忙补充道:“在主公治下,的确如此。没有其余的苛捐杂税。即便要征发民夫,耽搁农时,也会想办法补偿,确实有困难,会削减田赋的。”
他说完之后,百姓之中,终于有了动静,人们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大家伙根本不敢相信,农民的账何时这么简单过?
田赋是那些,还有丁银,还有苛捐杂税,地主老爷也有田租,甚至连寺庙都能收租子……谁会允许老百姓有余粮啊?
所有的贵人,都把老百姓当成了肥肉,只会频频下刀子,直到榨不出油水为止。
结果朱家军告诉他们,每年只要缴纳一些田赋之后,就能过安稳日子,就算朱家军是好人,下面的那些士绅地主怎么办?
官吏老爷们怎么办?
见百姓们将信将疑,朱元璋再度朗声道:“乡亲们,你们的担忧咱明白了……不过咱可以拍着胸膛告诉大家伙,张先生算得没错,而且他还没说,在你们房前屋后,还能有点地,盖房子,种树养蚕,都随你们……如果一年到头,没有十石余粮,你们大可以找咱!”
“再有,咱还可以告诉大家伙,长兴府衙门的官吏,都给抓起来了,要求暂缓均田的缙绅地主也让咱给抓起来了,地方上还有什么阻力,咱现在就让兵马下去!总而言之,咱朱元璋说话算数,现在就让将士们跟着你们回乡,挨个乡村,丈量田亩,落实均田!谁敢阻拦,立刻斩杀!绝不客气!”
话说到了这里,这些老百姓终于开始相信朱元璋了,失声痛哭的人越来越多,再看老朱,那份隔阂荡然无存,只有浓浓的崇敬。
果不其然,朱元璋说到做到,就在说完的时候,耿炳文已经把士兵派过来了,每个小旗领着八个人,就前往一个村子,从临近长兴的乡村开始,一个也不放过。
面对士绅地主,先摸清楚情况,愿意配合的欢迎,一心抗拒的,那就只有动用兵马消灭他们!
事实上根本不用朱家军动手,当百姓们将消息传回去,每个村子都炸了一般,无数的青壮冒出来,甚至还有妇人,也都站出来。
朱家军不论男女,一律分田,就算为了我们自己的土地,也要勇敢走出家门。
各地民兵如雨后春笋,有了他们支持,确实如摧枯拉朽一般!
面对此情此景,朱元璋欣喜之余,竟有些惭愧。
“先生,咱们占据长兴也有些日子了,百姓对咱们还是将信将疑啊!”
张希孟感叹道:“毕竟说得再好听,一道道命令下去,没有人真正落实,老百姓也不会当真的。”
张希孟思索了一下,又道:“主公,既然下了霹雳手段,那些死硬抗拒的士绅地主,自然不能纵容,但是他们的家眷,尤其是老如妇孺,还请主公高抬贵手,妥善安排才是。”
朱元璋忍不住大笑,“先生放心吧,其实除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士绅之外,咱也舍不得杀人啊!”
“主公的意思?”
朱元璋道:“这不,刚刚有个人给咱提了个建议。他说战俘营之中,虽然有数万人已经结业离去,但是咱们还不能缺了这些劳力。因此他建议将罪犯,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员,都充入苦役营,让他们垦荒修城,替咱们继续出力。”
张希孟眨眨眼,这个主意跟他算是不谋而合,只不过谁这么高明,竟然能提出这么好的办法啊?
朱元璋微微一笑,将一份谏言送到了张希孟面前,上面赫然有三个字:胡惟庸!
原来是他!
张希孟忍不住一惊……
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