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瞧着张希孟替朱英讨要好处旳架势,心头好笑……此刻的张先生,才更像是一个峥嵘的年轻人。
想来自己当初也是好运气,捡来了一个好儿子,又捡来了一个辅国大才!
“先生,要围猎张定边这头猛虎,咱怕徐达还不行,你和咱一起去吧。顺便看看那小子,他守城好几天,看看他吓尿没有?”
张希孟心中一动,去看看朱英?
不行,绝对不行!
我要是去了,这小子还不上天?
他偷了这么多年的俸禄,气得自己肝疼……等他去了云南,就让他加倍偿还……云南可是个好地方,不光有吃不完菌子,还有铜矿,务必要让那小子好好孝敬自己,每年送个几百万两。
让你偷我的,咱要你万倍偿还!
张希孟咬牙切齿,像个奸商。
“主公,对付张定边,臣就不掺和了……其实臣还有一个更紧要的所在要去。”
朱元璋一怔,“先生要去哪儿?”
“去臣的战场!”张希孟意味深长道。
……
张希孟骑着一头小毛驴,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之下,从江州南下,直奔五老峰南麓,在那里有一座天下第一的书院,名叫白鹿洞书院。
理学鸿儒朱熹曾经在这里讲学。
心学的开创者,陆九渊也在这里讲学过。
一座书院,兼具理学心学,左右华夏数百年文脉,这是何等成就!
而张希孟这个新进崛起的张夫子,要想取代理学,自成一家,最需要征服的就是白鹿洞书院!
朱元璋身为君主,放眼万里河山,总想着并吞四海,囊括八荒,恨不得把天下的疆土,都写上一个大大的朱字。
但是和朱元璋不同,张希孟是另外一条路,他鼓捣的东西,是要取代理学,引领千年大势,主导华夏重兴。
他的格局大着呢!
所以别人击败了陈友谅,想的是地盘,想的是人口,兵马钱粮……唯独他的目光放在了所有人都忽略的书院之上。
“朱熹啊朱熹,不要怪莪来挖祖坟,抢你的基业,断你的文脉了。”
随着张希孟前来的除了护卫之外,还有孙炎,叶琛,另外高启,徐贲,还有几个年轻人,也都身在其中。
他们倒是不知道张希孟的打算,只是觉得张相果然是文人,这天下第一书院,久负盛名,大凡文人,谁能不仰望那些先贤人物,能沾一沾文气,也是好的。
大家伙走得很欢乐,张希孟骑着驴,突然问道:“你们谁能说说,江西文脉悠长,白鹿洞书院,天下闻名……到底是因为什么?”
众人迟疑,这个问题,不是理所当然吗?
过了好一会儿,高启才试着道:“张相,白鹿洞书院面向鄱阳湖,背靠五老峰,汇聚天下文脉,江西自古以来人杰地灵,英才辈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张希孟呵呵道:“听君一席,如听一席话啊!”
“多谢……”高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他意识到了不对,英俊的小白脸瞬间通红,其他几个人看着也忍不住发笑,吃瘪了吧?
高启憋了半晌,只能躬身道:“请张相赐教。”
张希孟一笑,“其实问这话,也是想和你们说说我最近的心得体会。毕竟要在朱子讲道的地方,没有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着实是不敢面对先贤前辈,怕是被人嘲笑啊!”
张希孟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傲然的气息,众人微微恍然,难怪张希孟要过来,他是来砸场子的。
按理说张希孟批评宋儒,抨击理学,推翻纲常的事情干得多了。但是张希孟所阐发的东西,还是欠缺完整的体系,缺少一个立论基础。
这也不能怪张希孟,儒家从仁义王道出发,经过两千年的丰富阐发,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严密的体系,内容非常丰富完备。
相比之下,张希孟将天理粗暴解释为均田,划分三个千年,又让赵构跪拜,颠覆君臣纲常……这些东西虽然十分有力,但也仅仅是冲击儒家体系,败坏理学根基。
问题是破坏够多了,要拿什么取代呢?
该如何建立新的体系呢?
似乎还没有眉目,大家伙也没有期待这么高,毕竟上面的那些东西,已经很让人惊叹了,张希孟又不是像某个写手一样高产,怎么肯能持续稳定输出呢?
但似乎情况有些不同,张希孟真的打算弄出点新东西来!
“张相,我们都洗耳恭听啊!”
张希孟一笑,“学问可不是光听就够了,必须要有讨论才行,我给你们说的东西,务必要回溯历史,要拿事实去验证,经得起考验,才能说服大多数人。如果仅仅是我自说自话,那就未免自欺欺人了。”
几句话交代,话锋一转,张希孟突然道:“我记得孟浩然有一首诗,是赠给张丞相的,如今我也姓张,位居右相,如果有人也给我写这么一首诗,你们说我会怎么样?”
这一次高启不说话了,徐贲倒是开口道:“孟浩然也算是诗才盖世,以张相爱才之心,必定会重用的。”
“错!”张希孟断然道:“我才不会用这种狂生!”
徐贲一怔,下意识道:“张相,孟浩然仕途困顿,不媚俗世,算不得狂生啊!”
“算不得?不狂妄怎么写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合着让这么个大才子,高坐端居,无事可做,就是我们这些掌权人的耻辱吗?我们都是瞎子,不识人才,不辩贤愚,以至于野有遗贤,宰相之过是吧?”
徐贲愕然,这两句是这个意思吗?
孙炎在一旁道:“管他孟浩然是什么意思,反正我相信两个张丞相,保证都是这么想的!”
他这一句话,引得大家都是一阵大笑。
高启好奇道:“张相,莫非你要说孟浩然不识好歹?”
张希孟笑道:“我跟你们说一个拎不清的糊涂文人干什么?很有意思吗?我要说的是张丞相,我的同行,是他开启了江西的繁荣!”
众人都大为惊讶,这是什么道理?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叶琛才缓缓道:“张相,你说可是凿开梅岭关?”
张希孟点头,“说得就是这件事。”
梅岭又名大庾岭,正好在江西和广东之间,一道关山,隔开两地,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经济文化圈。
张九龄曾经几次翻越梅岭,他深感道路艰难,翻山越岭,十分不便。因此张九龄上书唐玄宗,最终促成了凿开梅岭,修建了一条宽阔的官道。
时人形容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
试想一下,在唐朝的时候,有一条可以并行五驾马车的官道,该是何等壮观?
四面八方,大庾岭南北的商人,都走这条路。
瞬间就商贾繁荣,货物往来不绝。
如果仅仅是一条商道也就罢了,等人们汇聚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在梅岭的南方,就是北江航道,沿着水域向下,就能到达广州。
而梅岭以北,竟然是赣江流域。
从赣江出发,经过鄱阳湖,进入长江,随后走运河,直达京城重地。
也就是说,这条商路,贯穿南北,沟通了海运,河运,漕运……距离之远,辐射之广,简直难以形容。
而且鄱阳湖流域,人口众多,物产丰富,长江上下游的物资,也会汇聚过来,然后一起转运北方。
一条商路,造就了江西经济的腾飞。
只不过这条路在唐朝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因为安史之乱,天下分崩离析,战火连绵,一直到了五代十国,人们朝不保夕,商业被压制到了最低点。
直到北宋立国,总算迎来了难得的太平岁月,商人往来,货物汇聚。
江西进入了高速发展期。
两宋年间,虽然江浙和巴蜀都是顶繁华的区域,但是江西异军突起,却是进步最快的。
商贾云集,财富汇聚,有了物质基础,江西各地,书院遍布,人才辈出。
这一点只要稍微查查史料就知道了,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晏殊、晏几道、黄庭坚、朱熹、陆九渊、杨万里、姜夔、文天祥……这些光辉灿烂,金光闪闪的名字,悉数出自江西。
而这种繁荣,一直延续到了元朝,就在红巾起义的前几年,全国人口统计,江西的人口数量近一千四百万,达到了一个惊人骇目的地步!
要知道整个元朝也没有一亿人啊!
经济繁荣,人口众多,带来了文化昌盛,学说层出不穷。
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理学大行其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我想说的是,并非文脉气运,造就了读书人,而是扎扎实实的财富……是粮食生产,是商贸往来……他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的时候,想来也是要吃米粮的,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齐一怔,敏锐如高启似乎已经明白了张希孟要说什么!
不管是孔孟的仁政王道,还是天人感应,或者朱熹的天理人欲……其实这都脱不开道德决定论的范畴。
只要你是个好人,行王道,施仁政,修身齐家,保证能治国平天下……这在后世人看来,似乎是笑话一般的说法,却是长久以来,统治文人思维的真理。
但是张希孟却说,你们讲反了,是因为物质财富,是商贸交流,造就了文化繁荣。
果然是来砸场子的,这下子有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