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提着手里的弩,微微发怔,这是一支带着滑轮的特殊弩……因此并不需要用脚蹬,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装上。同时又有相当的射程和威力。
据说这是那位工匠听人唱戏,说了诸葛连弩的故事之后,发誓要造比诸葛连弩更厉害弩箭。
按照戏文上说,诸葛连弩长八寸,能一次发射十支箭,威力不俗。
工匠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想追求数量,而是要追求准头儿和射程……还要求方便装填,一个人就能操作。
从萌生想法,到设计制造,先是用木头做模型,接着铸造零件,选择弓弦……前后耗费了三年多的时间。
整支弩箭,最贵的就是那一根弓弦……由于要省力气,还要足够射程,就必须用到滑轮,但这个滑轮必不能是码头那种傻大黑粗的货,要做的精巧细致。
而用了滑轮,弓弦就会成倍加长,够细,够长,又要保证韧性……整个制造过程,堪称在互相矛盾的指标中间,极限拉扯。
了解了过程之后,张希孟也是颇为感叹,这个过程真有点像造坦克,要火力,要装甲,又要机动能力,大炮厚甲,就必定降低速度,想要提升速度,有要求削减重量……最终的结果,就是在三者之间形成一个平衡,然后还要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用相对便宜的价格,形成钢铁洪流,也难怪没几个国家能造的出来。
张希孟手里的这一支弩,就输在了最后量产的步骤上,怎么降低成本,怎么大规模制造。尤其是弓弦,要怎么摆弄出来……由这一支弩,又想到了火器,火铳,火炮,毛纺呢绒,丝绸布匹,工业机械……
这里面的道理是相通的,就是在多个不同的指标中间,寻找平衡,找到最经济高效的办法,解决现实中的困难。
张希孟觉得有必要和工匠们好好聊聊天,从他们身上学点东西,然后总结一下工业发展的规划,然后鼓励大家伙搞创新发明,开始攀科技树。
毕竟张希孟也没有自己鼓捣出蒸汽机的本事,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从基础抓起。他推了这么多年的兴学,人才算是有了,就看怎么发挥聪明才智了。
由于想这些事情,人们就发现张相公不怎么摆弄织针了,而是提着一支弩,不断端详,时不时还瞄准一下,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大家伙看着只是笑,不说话。
难不成还真能轮到你张相上战场?
就算上了战场,也轮不到你出手啊?
就算让你出手,你又能干什么?
书生文弱,写文章我们不行,打仗你不行!
然后大家伙就傻眼了。
我的老天爷啊!
察罕帖木儿,竟然被张相给射中了!
虽说真正让察罕落马的是老朱的一击,但是张相的先知先觉的一箭,那也是不同凡响啊!
莫非说咱们张相是深藏不露,文武全才,只是不屑于和你们这些武夫争雄而已?
这个发现,惊呆了大伙。
哪怕朱元章亲自冲向察罕,亲自挥刀厮杀,冲散察罕护卫,大家伙的心里还都念叨着张希孟天外飞仙的一箭。
没办法,朱元章的战斗力大家伙都是知道的,除了高呼万岁,似乎也没有别的了。
可张相这个着实让人惊掉下巴,不服不行。
朱元章亲自冲杀,勐虎下山,势如奔雷。察罕帖木儿的部下试图抢救,他们拖着察罕,想要上马逃跑。
老朱却已经冲到近前,奋力挥刀,迅捷无比,果断噼了两个元军,其余人一哄而散,察罕再度掉落马下。
此时的察罕一息尚存,还想说点什么,结果他就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眸,手起刀落,直接斩落察罕的人头。
这,这不科学啊?
你朱元章不是这样的人啊,你难道不想俘虏我,不想说点什么,不想玩个明正典刑吗?
我可是元军统帅,地位尊崇,哪怕俘虏了,也能大做文章的!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察罕死在了阵前。
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
或许是吧,可谁又能想到,真实的历史上,察罕是死在了田丰和王士诚的手里,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就憋憋屈屈结束了。
只能说,现实一直在残酷地挑战着浅薄的认知,穷尽想象力,也很难搞明白现实的离奇。
对于朱元章来说,亲手斩杀察罕,除掉一个大敌,并没有让他有什么喜悦,相反,他很恼怒。
元军的拉胯程度超出了战前的预计,本来老朱是想作为决胜力量,弥补徐达和常遇春的不足。
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但是从实际来看,是不用他出手的,两员大将足以应付。
而且为了让他出手,徐达在布置上面,明显预留了空间,就是要给天子表现。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就跟察罕帖木儿撞上,这家伙几乎射出暗箭……天子上战场,就没有风险吗?
笑话,刘邦好几次受箭伤是怎么回事?
刀剑无眼,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朱元章的身上就罩着三重铠甲,一支暗箭,或许伤不到他,即便受伤,也要不了他的性命……但问题是张先生啊,他身为天子近臣,也紧紧跟随。
万一这一箭伤到了张先生,那该怎么办?
光凭这一项,察罕就该千刀万剐,仅仅砍了头,算便宜他了!
而且朱元章也暗暗下定决心,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任性了,就算他不在乎,也要考虑身边的近臣安危。
老朱攥着手里的利刃,在战袍上蹭了蹭血迹,收回了鞘中,随即澹澹下旨。
“叫徐达和常遇春追杀元军。”
说完这句话,老朱就打马返回,放弃了追杀。而且他也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收起铠甲兵器,再也不会亲自上战场了。
当然了,他对战场的研究不会放松,哪怕坐在奉天殿,依旧能够微操。
“先生……你,你立了大功啊!”老朱略显尴尬道:“这一次咱可要好好封赏才是。”
张希孟还处在击伤察罕的震撼中,不免心不在焉,竟然没有立刻回话。老朱只能咳嗽道:“先生,你莫非有什么事情?”
张希孟这才稍微清醒,随即道:“主公,此战之后,只怕中原大地,更要凋敝了。想要恢复民生,重建家园,可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做到的。”
朱元章微微沉吟,就说道:“先生以为要做哪些事?”
“其一,自然是消除兵乱……察罕帖木儿聚拢了几十万元军,还有韩宋的旧部,光是这些人加起来,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另外地方上还有许多结寨自保的地主武装,更有多如牛毛的盗匪,主公,实不相瞒,以我来看,中原大地,已经不剩下太多的好人了。”
这可不是什么嘲讽,而是说一个简单的事实。
普通人想要在这种乱世活下来,实在是太难了。
反之,能活下来的,又有多少清白的?
那些豪门大户,地主豪强,抓起来,挨个砍头,保证不会有冤枉的。
溃兵三分之一,土匪三分之一,地主豪强,又占了三分之一。
这就是开封等地的情况。
像汝宁,信阳,包括颍州等地,还能组织起一些民兵。
但是这一次战场的核心,归德,开封,郑州,以至于洛阳等地,除了走不了的老弱病残,只怕连民兵都不好组织。
“除了兵乱之后,就是水患……黄河泛滥依旧,庞大的黄泛区,赤地千里,盐碱沙化,好些地方已经不适合生存,中原沃土,居然弄成了这幅样子,又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恢复过来?真是无法估计。”
“除了恢复民生,还要北赶元廷,收复大都……这一次几十万兵丁动员,已经伤损了朝廷元气,必须要有个恢复时间……察罕虽然死了,但是孛罗帖木儿尚存,元廷在草原上,依旧实力不俗。说实话,我们接了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想要走出来,并不容易!”
张希孟简略总结一下,就已经让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确实是困难重重。
朱元章也意识到了,虽然中原姓朱了,但是距离他想要的中原大地,还差得太多太多。
“千般事,万般事……归结起来,全都是人的事情。”
老朱突然道:“咱不管先生怎么筹划中原大事,但是咱有一条,必须放在首位。”
张希孟微微迟疑,“主公有何高见?”
“不是什么高见。”朱元章道:“咱要学勾践。”
“勾践?”
“对!”
老朱突然笑道:“中原恢复,首先在人,所以咱打算效彷勾践,鼓励生育……只要多生一个娃,就多分一块田,而且这块田免除田赋徭役,一直到二十岁。不论男娃女娃,全都一样!如果谁家生五个以上的娃,就,就免掉徭役!”
张希孟微微吃了一惊,“主公,这是不是过了?赋税徭役,不好轻易改动!”
“不!”老朱固执道:“赋税徭役出了问题还能纠正,人是根本,人是一切!都没人了,还谈什么别的?”
朱元章又吸了口气,突然笑道:“咱还要个设想,这男子二十不婚,罚款!民户罚两石稻谷,至于官吏吗……罚俸禄,官职越高,罚得越多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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