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庶宁在婚礼的第三天,就找到了张希孟。爷俩坐在花厅葡萄架下面,乍看之下,除了蓄须这一点,父子竟然差不太多,都是高高瘦瘦的。只不过张希孟看来有种智者的超然,而张庶宁则更多是勇者的无畏。
张希孟慢条斯理,泡了一壶茶,随后给儿子倒了一杯,父子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品茶,等茶味淡了,张希孟才随口道:“这就要走?”
“嗯……一百多人呢,我带着他们出来,不把他们送回父母手里,我不放心。”
张希孟略沉吟,又道:“那凤丫头呢?燕尔新婚,你就自己走了?”
“不,她跟我去龙场!”
张希孟又是一愣,“她可是皇孙的老师,走得开吗?”
“走得开!承天说了,他会安排的。”
张希孟一听这话,顿时把茶杯放下,不由自主,坐直了身躯。
“那个混小子又出什么馊主意了?可不许他乱来!”
此时的张庶宁也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轻声道:“爹,老二其实有您的极智,他很聪明的。我相信他们安排好的。”
张希孟眉头挑了挑,冷笑道:“我不信那混小子有啥好主意,他准是又给陛下灌迷魂汤,不该他掺和的事情,他胆子大着呢!这是惹祸,你知道吗?”
张庶宁低垂着头,突然道:“这不是您老这些年的拿手好戏吗?”
这下子把张希孟弄得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形容你爹?我是一颗忠心,全都为了陛下考虑,作为卑微的公器,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东西,你怎么能说我糊弄陛下,你这个小兔崽子,也想挨打是不?
奈何愤怒归忿怒,张希孟到底没有和儿子翻脸,他只是伸手,拍了拍张庶宁的肩头。
“好好照顾凤丫头,别看她是个女孩子,心不如你细,要是怀上了,早点告诉我和你娘。你们那地方是苦,但是该派的医生还是不能少。这样吧,我想办法在贵州增加个医学院。安排几个好大夫过去……这事你别拒绝,我不干,别人做,会更过分的。”
张庶宁眉头微微动了动,终于点头,“孩儿知道了,爹,孩儿身为长子,不能在您老面前尽孝,又不能照拂幼弟,还要劳烦你们为我着想,我,我不孝!”
说着张庶宁撩起袍子,毅然跪在了张希孟的面前。
“哎!干什么啊?你非要招惹的我伤心是吧?”张希孟伸手把孩子扯起来,“连陛下都说,你那是开疆拓土的事业,我们弄点辎重粮草,也算是理所当然,都是一家人,万不可如此。”
张庶宁点了点头,“爹,其实我在龙场办学,能照顾到的还是太少了。虽然我送了一些百姓子弟进入最好的学堂,但说到底,还是远远不够。我这次过去,是打算在底层教育上下手的。我想要把贵州的入学率提到三成。尤其是女孩子,我希望她们可以大批走出家门,进入学堂。我让知凤过去,也有这个心思,还请父亲明鉴!”
张希孟颔首,“这些我都知道,放手去做吧。其实我还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张庶宁微微一怔,“爹,是什么消息?”
张希孟一笑,“就在刚刚,北平巡抚衙门提出了一项工程,就是在北平到大沽之间,修建一条轨道马车。”
“轨道马车?”
张希孟一伸手,从桌旁拿来一个木制的玩具,摆在了张庶宁面前,“瞧瞧,就是给你三弟,四弟玩的,有人造出了更大的,放在北平和大沽口,能够通行马车,上面可以装几万斤货物!是寻常马车的十倍百倍!”
张庶宁大为惊讶,虽说他对北平有所了解,但是自从去了贵州之后,就只能从报纸上看到一二。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北平居然发展这么快!
确实,不论是毛纺织,还是挖矿,伐木,粮食,都是需要交通运输的。一下子弄出火车,难度不小,但是造出轨道马车,也很难。
首先这个轨道要怎么设计施工,用什么材料,设计坡度,能不能承受得住……这背后都是复杂的数学计算。
光是靠着工匠的传统经验,已经驾驭不了了。
这也是多年兴学,提倡新学的结果,大批有着充沛知识的年轻人,进入了制造领域,确实贡献出了无数的聪明才智。
毕竟大明朝的人口基数摆在这里,几十倍于当初的带英,加上教育普及,张希孟的适当引导,发展速度,着实惊人。
当然了,不管多聪明的人,也没法无中生有。
要想驱动有轨马车,光靠着那些矮小的蒙古马,确实是不行的。必须要足够强壮高大的挽马。
那种两米多高,四肢粗壮,力大无穷的挽马。
很幸运的是,随着岭北之战的胜利,明军势力,深入河中,甚至辐射到了高加索。明军不光拿到了出色的战马,甚至也得到了一批珍贵的重型挽马。
交通工具的革新,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北方的粮食,煤炭,牲畜,木材,夜以继日运到了大沽,随即装船南下。
这可不是每年几百万石漕粮的运输规模,而是几十倍,上百倍。
华夏大地,从来没有这么密切的联系过。
经济贸易,人员往来,全都是前所未有的。
“其实过去我也想过,弄了这么多的学生出来,让这么多人读书……会不会弄得没有了用武之地,甚至让这些读书人成为朝廷的麻烦。但是现在看来,只要我们传授扎扎实实的基础知识,多教导科学常识。读过书的学子多进入工厂商行,别没事总是耍弄笔杆子,学士大夫清谈误国。这个大明朝,只会越来越好,我是信心十足!”
张希孟侃侃而谈,十分兴奋,他希望儿子能够走下去,教育更多的人才出来。让更多来自乡镇,甚至是山区的孩子们,获得教育,走出家乡,发明创造……那样一来,大明才会未来可期。
张庶宁自然是更欣慰的那一个。
其实从懂事开始,他就生活在张太师的羽翼下。
他一直在找寻自己的道路,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必以太师之子的唯一面目示人的路。而到了现在,他差不多可以确认,自己确实是成功了。
只不过张庶宁尚存一些担忧,“父亲,这,这是我一个学生,叫隆赞的,他想买几本书带在身边。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张庶宁犹豫了再三,终于将一本书,递给了张希孟。
张庶宁是不喜欢告状的,也不想让父亲操心,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是忍不了的。
张希孟并没有急着翻看,而是笑道:“咱们俩说了这么多,等一会儿也跟你娘道个别。自从她管了大明银行之后,全家就属她最忙活了。”
张庶宁答应,转身下去。
等孩子走了,张希孟才翻开了书,随意看了起来,渐渐的,他的眉头紧皱,拧成了一个疙瘩儿。
很凑巧,张承天正好过来,张希孟就把他叫到了近前。
“你看看这个。”
张承天接过来,看了一阵子,他倒是没有张希孟的凝重,反而是一种愤怒,“这种话也是他们能说的!爹,我看应该抓起来!”
张希孟沉声道:“以什么罪名抓人?”
“自然是为了前元绅商摇旗呐喊了!”
张希孟没说话,而是翻到了后面,用手点了点,“瞧见没有,这后面已经写了,他们痛改前非,做回了普通人,在大明朝贫穷且快乐地生活,你说他们为前朝绅商辩护,又怎么成立?”
张承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爹,我看这个是小杖受大杖走,夸九句,骂一句。这是在耍手段!”
张希孟并没有立刻肯定儿子,而是问道:“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还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张承天翻了翻去,渐渐的,心浮气躁起来,“爹,我除了感觉到用心险恶,并没有别的问题……”
张希孟呵呵一笑,“你再仔细瞧瞧,他们怎么形容大明兵马?虽然有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笼统描述。但是写到具体的人,说他们坐着八人抬大轿,说他们没有读书,举止粗俗,还说在进入士绅家里,拿他们藏着的字画点燃了煮饭吃……这些东西,可都是真的?”
张承天略怔了怔,“爹,他写得活灵活现,或许会有一二混账东西吧!”
张希孟冷笑一声,“那你看过早期的军规吗?不许以人为畜,便是皇后娘娘,平时都没坐过轿子!还有,说咱们不读书,可军中的识字就是你爹推行的,还有烧字画,你难道忘了,大军进城,第一件事,就是保护所有带字的东西。好些当初的卷宗,还在咱们家东跨院存着!”
张承天猛地一振,傻傻看着张希孟。
“爹,你的意思是,这本书,从头到尾,就是恶意诽谤了?”
张希孟冷哼道:“明面上的诽谤,你还看得出来,可是字里行间的恶意,颠倒黑白,却是不容易识别的。这里面以据说的口吻讲,说常遇春杀人屠城,可我问你,有这事吗?”
张承天微微一怔,突然咬牙切齿,“爹,我想起来了,现在确实有人传说,讲常遇春屠城,还说一次杀了好几万人,阻断河流。他的凶名,能吓唬小孩。”
“不行,绝对不行,这事我拱卫司必须要管!”张承天突然激动起来。
张希孟颔首,“就查查,看看这个俞本,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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