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指着脚下的海滩,笑着对魏翼道:“这里就是盐场,嗯,咱们的盐场。”
魏翼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麻烦了,接近月底,他的休沐日有两天,加上政务清简,准确的说是没有什么急着要办的政务,澎湖距离东藩这边不过几十里水程,魏翼要了一艘小哨船,单桅独帆,飘然过海,两个时辰不到,他便从澎湖县衙抵达东藩。
魏翼至东藩的第一时间便知道徐子先在出巡,在他赶上巡行队伍后,林绍宗将他带到徐子先身边。
眼前是一片荒芜,但在海滩和岸边有一排房舍,还有大片的炉灶,还有堆积成山的干柴。
魏翼使劲摇头,忍着笑道:“上个月明达你给我写信,当时不是说要围海晒盐?我看你的信,笑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后来我想起你什么事都做的成,我又后悔了,笑自己笑了半个时辰。再下来我叫下人磨了墨,写了封信给子张兄,然后一边写又一边狂笑,这事太可乐了。现在你给我看这个煮盐的盐场,你这玩笑开的太大了。”
魏翼说话的时候,徐子先自己也是笑了不停,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陈佐才,林绍宗等人俱是微笑起来。
南安侯威权渐重,不仅在岛上有崇高的威望,而且威仪也是越来越重。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半的人都称徐子先为君侯,能称呼他表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甚至连陈笃中,虽然在此前的移交诸事上都相当配合,但随着威权被削,所有的权力荡然无存,原本徐子先称其为九叔,陈笃中称徐子先的表字,现在见了面,也就是淡淡的叫一声君侯就罢了。
人越是往高位走,则朋友越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少年的朋友不同,徐子先和魏翼,徐行伟的友翼来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那时候的友情没有什么杂质,哪怕是宗室或勋贵士绅家族出身,彼此间还是少了很多计较,只是纯粹的友谊而已。
徐子先有小妹和秀娘为伴,内宅里是叫他休息放松的地方,但在外面,能叫他感受到纯粹的友谊的人,已经不超过一掌之数了。
“看到那一片海滩没有?”徐子先指着大片的用砖石围起来的海滩,说道:“那是卤水池,那是引水池,那是化晶池,我们把海水不断引进来,点卤,然后再晒干,引水,搅拌,晒干,最后出盐。你来的正好,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出盐了。”
魏翼顺着徐子先的手指看过去,发觉海边好几里的地方都被砖石结构给包围起来了。
盐池有高有低,在低的地方已经有了明显的白色痕迹,按徐子先的介绍,那里就是已经半结晶化的海水了。
“重要的就是太阳的阳光折射,风,还有水,还有不停的搅拌,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想到。”徐子先脸上有一些得意之色,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没有晒盐法的,晒盐法在历史上是南宋末和明初时小规模使用,到明中后期才有推广。
但晒盐法有局限性,到万历年间才小有推进,其后朝廷和官府并没有推进的意思,其后的清季也是如此。
到现代,在海边用晒盐法才成为主流的取盐法,这实在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
煎盐法和晒盐法之比较起来相差太远了。
按照种类划分,在明代,盐有海盐、井盐、池盐、硝盐、河盐、岩盐等六种,其中海盐产量为诸盐之冠。明代主要有长芦、山东、两浙、两淮、福建、广东等海盐产区。明代海盐的制作方法有煎盐法和晒盐法两种。
徐子先考虑过这事,最后感觉就是,用几百斤的大锅煮盐煎盐,官府易于控制官盐,杜绝私盐,要是晒盐法普及了,海边的百姓都可以随意得盐,官府怎么控制产量和营销呢?
“煮盐煎盐,就是眼前这些办法,用盘铁,铁锅,每丁每日夜不停可得三十斤,”徐子先继续道:“盐铁专售,后来将铁放开,盐却一直没有。晒盐法,我考察了一下,此前有小规模的推行,后来都陆续放弃了。朝廷明知可以用这种省人力,省铁料,省柴薪的办法,却不肯推广,燕客,你以为如何?”
魏翼笑了笑,说道:“铁盘重过万斤,铁锅重过百斤,而且朝廷有严令,任何铁场,矿山,私铸铁盘,铁锅者,绞。在此严令之下,谁敢擅作非为?近几十年,私盐猖獗,主因还是朝廷威权渐失,而且苛捐杂税压榨细民,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是宁愿拿脑袋来冒险。哪怕是二十年前,盐法还是相当成功。朝廷一年一亿多贯的收入,在盐法上是每年最少过千万贯,哪怕是现在私盐猖獗亦是如此。”
“那是朝廷提升了盐价所致。”徐子先道:“文宗年间,盐价还在一斤四文到六文,成宗年间涨到十余文,现在细盐已经到四十文一斤,黑盐饼都得二十文一斤。私盐成本在三四文一斤,是因为铁具要加价购买,还要隐匿行事,就算如此,私盐卖二十文一斤都是暴利,朝廷一年最少要砍几百颗盐贩子的脑袋,还是屡禁不止,何也?利润太多,以致无法禁绝。现在盐价腾贵,百姓大半是吃不起细盐,多半用黑盐,有砂砾于其中,粗劣不堪,就算是这样也是往锅里放一点就行。我在福建路时,那些赤贫之家的妇人,小腿粗的如腰身一般,按一下便是一个坑,什么原因,就是缺盐?那些黑盐根本就不能当盐来用,何况还不敢放足。”
魏翼默然点头,说道:“还好澎湖人不至于缺盐,随便抓几只海鱼煮一煮,盐份就补足了。”
“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徐子先道:“人人都以为福建路近海,所以就有足够的盐?那是笑话了。我这边叫人煎盐,对照盐池,便知优劣。朝廷为了敛财,二百多年不用晒盐法,简直是一种罪过!”
徐子先有一点愤怒,不,其实是很愤怒。
煎盐煮煮团盐,办法很多,但产量就是不高。
一户人家昼夜不停,一天出盐不过几十斤。
还得浪费多少柴薪,污染环境大气,另外还要大量的生铁来支持煎盐的器具。
人力物力财力耗费极大,出产很小,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是为了满足统治者们的需要。
从人类开始结伴互助开始,身高体壮的占据了话语权,那时候还相对公平,因为高大有力胆壮的男子获得更多的猎物,他们可以成为酋长,获得对部落的支配权。
人们分配猎物,分配果实,酋长们获得最好的一份。
人们交易,狩猎的部落将猎物拿出来,与擅长采摘的部落换取果实。海边的部落用鱼来换肉,有肉的拿出来换粮食。
这也很公平。
后来人们发觉可以采集贝类当成一种等价货物,用贝类来促进更大范围,更多种类的物资交易。
再下来酋长们年老体衰后不再退位,他们用货币买通那些身强体壮的战士,叫他们保护自己,同时把酋长的位置一代代的传给自己的子孙。
然后这些人被称为贵族,他们将权益传给自己的子孙,自己也是终身享用,他们和部落的巫师合作,编造出很多神话来维系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接着他们被冠以很多好听的名号,公,侯,伯,王,最终成为皇帝。
这很不公平也不合理,在一代代的王朝之下有太平盛世,似乎人人都过的挺好,但酋长们的利益始终是被放在第一位。
当百姓们没有办法遏制上层的贪欲时,指望酋长们自己让渡权力和利益,这根本就不现实。
就以现在的情形来说,对大魏的高层们来说,盐利才是第一位的,其余的都是虚假的东西。什么人心,什么百姓的利益,都抵不过一年千万贯的收益。
哪怕现在私盐猖獗,一年处死几百上千的私盐贩子,朝廷的收益始终还是在千万贯以上。
至于百姓身上是否浮肿,孩童是不是因为缺盐而长成了大脖子,对这些事,又有谁会真的关心,谁会真的在意呢?
愤怒无济于事,事实上此前的徐子先也没有过多关注过这些事。
他生在侯府,虽然南安侯府是有名的破落户国侯,但徐子先从小到大也没有缺过衣食,他吃的很好,每餐都有鱼有肉,他也有锦袍可穿,事实上一年四季总有几个件袍服换着穿。
南安侯府再落魄,生活水准仍然远在普通人之上,更不要说那些赤贫之家相比了。
此前的徐子先不会把自己放在百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现在的徐子先可以,甚至除了愤怒之外,他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眼前大片的盐池就是明证。
围海造盐田并不是没有本钱,眼前的这盐田投了上千贯,还只是诸多盐场中的一个,将来可能要投十几二十个,甚至更多。
“我的盐夫,平均算来一天能出盐好几百斤,一个是几百斤,十个几千斤,百个几万斤,千个几十万斤。我有足够大的海滩,足够多的卤水,足够大的化晶池。如果一天几十万斤,上百万斤,这是多少钱?”徐子先笑了笑,对魏翼道:“但是我不能做的太过分了,大魏私盐市场大约是四五百万贯,最多不超过六百万,我把价格下调些,用官盐最好的质量,卖私盐的价,私盐会被扫的无地藏身失去利润空间,对朝廷无害。但如果我一年卖过千万贯的盐,抢的就是官盐的市场,不,其实官盐还是会大受影响,但影响不能太大,不能超过二百万贯以上。所以我会向荆湖云贵两广福建这些地方销售,这里的私盐最多,官盐原本就不怎么卖的动。买、官盐盐的,是贵人,官吏,士绅,豪商,他们不值得省那几十文的盐钱。一个成年男子,一天六克盐就足够了,一斤盐够一百人吃一天了,我就是把盐卖一百文一斤,对这些人也没甚影响。我要帮助的,也要赚钱的就是最贫苦的百姓,原本他们也不会买、官盐盐。嗯,就是这样办。”
魏翼没有多说,他只是在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徐子先道:“急民所需,想民所想,明达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无需多说。”
“嗯,我感觉放松多了。”徐子先笑了笑,说道:“我此前太紧张了,变化永远比计划来的多,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做最多的事,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如果盐田这事做成了,实在是……实在是减轻了我太多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