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吕宋那边的情形,渤海和黄海一路行来,徐子先的心境也是逐渐变的晦暗低沉。
中国北方的海水原本就是晦暗的多,南方的大海明媚蔚蓝,北方的海色泽要浅的多,色泽多是昏黄色,在舰队过了登州,接近皮岛之时,海水才逐渐有一些蓝色,但蓝的并不明显。已经到了三月,在海水中居然还能看到残余的冰块在漂浮着。
空气凛洌,气温对辽东人来说可能已经很暖和了,但对南方人来说,十来度的气温比冬天也好不到哪去,很多闽人都冻的直哆嗦,尽管在北上之前,幕府已经下令军政后勤部门准备冬袍给将士换上,但北方的寒气袭来之时,还是叫人有些承受不住。
随徐子先北上的是中一号等十余艘大型战舰,此外还有二十艘中型战舰,再便是二百多艘各式的福船和广东船。
因为北上之事,要耽搁海上贸易,甚至是征用了不少民用船只,幕府要赔偿船主的损失。
就算是一些船主表示,北上接应北伐大军是正事,关系到生死国战,他们并不要赔偿,但这一部份损失,幕府一定会替这些普通人弥补上。
北上并不是要海战,而是要接应北伐大军,所以战舰北上的并不多,而是以商船为主。
待抵达皮岛外海时,陆续有王直所部的舰船前来会合。
看到高高升级在桅杆上的“秦”字大旗之时,很多王直部的将士俯首低头,用最虔敬的姿态向未来的主帅致以敬意。
除了有几千海盗继续跟随王直,或是四散归乡,或是作为朝廷北方水师驻皮岛和葫芦岛等岛屿之外,大半的过万海盗将会南下,重新编组,成为大魏水师官兵的一份子。
如此一来,他们就算彻底洗清了曾经的罪孽,他们现在也算是大魏官兵,很多人也有官职在身,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当不得真,这种官职只是羁縻,是一种安抚的手段,他们的官职告身区别于正经的大魏禁军,他们回到家乡也不会得到认可,也没有尊重,除了少数人之外,大半的人还是被提防和排挤。
一旦南下,成为府军的一份子,则将成为大魏的正式禁军,此前的官职告身将会被重新确认,一切罪过会被洗白。
当然也得付出代价,他们将会受到重新编组,接受考核,那些桀骜不驯,难以用军纪管束的会被清理出去,或是转为水手等约束较小的职位,想在军中任职,获得荣耀,就得受军法军纪约束,与府军完全一致。然后,在水师中替国征伐效力,用血汗洗清过往。
没有什么是容易获得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代价。
此前王直和邓文俊,卢四海等人已经在逐渐进行类似的工作,并且逐一点算舰船和人员,已经向幕府上报过一次名册,并且在徐子先抵达之时,已经有数百武官随邓,卢二人前来,算是一次正式的拜见。
在徐子先登上皮岛之时,这些王直所部的武官在过万将士的注视之下,行着军礼,在这一刻起,他们和王直的契约解除,正式成为徐子先的部下。
“见过殿下
。”
在简单的致敬之后,诸多王直所部的武官簇拥着徐子先往岛中央走。
这是一个荒芜的大岛,岛上并不能种植,风太大也不能盖太多的建筑,就算是王直所居也是相当简陋的石制房舍,岛屿四周长了一些荒草灌木,有一些海岛在半空盘旋觅食,时不时的俯冲向下,捉到鱼之后又疾飞旋转而上。
枯寂,荒芜,只有港口和少量的建筑,王直所部其实也是分散在几十个岛屿和登州等地,皮岛这样的地方没有办法承担过万人驻扎。
由于只是归附羁縻,朝廷并没有负担军饷,王直部下是用海贸,在海上征税等办法维持。去年有半年左右海贸都近于中断,是王直拿出积蓄供给军需,朝廷一文钱也没有补,到了年底时,王直也是终于放弃,朝廷又不得不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往前方运送物资,可谓是愚不可及。
现在归附之后,徐子先此次北上带来了大量的钱粮,此时正是公布颁赐之时。
“诸位此前有过罪孽,走过错路,现在幡然悔悟,但做的还是不够。”徐子先对众人道:“还好此后是要替国家,替本王的幕府效力,足可抵销前过了。我亦知诸位这半年来替国效力,十分辛苦。此次指挥以上,各赐钱百贯,聊胜于无。普通将士,每人赐钱十贯,稍做贴补,俟此间事了南下之后,所有将士薪俸与我幕府水师将士相同,可能不如尔等当年抢掠所得,但这钱拿的心安理得,来的清白,使的安心,各人可明白了?”
海盗劫掠,所得当然来的极多,也是极快。但最大头的好处肯定是王直等大头目拿走,大盗首吃肉,中小头目啃骨头,普通海盗喝汤。
由于钱来的快,去的便也是极快,因为颠簸逃离,有机会上岸便是拼命花销享受,没有哪个海盗能攒下几文钱来,一旦入不敷出便是会相当的困窘。
在北方两年,特别是半年多替朝廷运送军需,无有收入,很多大头目都快熬不下去了,王直的钱也消耗了大半,此后应该不会有人在惦记这个老海盗的财富,谁都知道他是破财买平安,剩下的钱也足够他养老便是了。
至于普通的海盗,虽是说不上饥寒交迫,但境况也是相当困难了。
这一次秦王赐下的钱财虽是不多,却是济时救急,很多海盗发出呐喊欢呼时也是相当的动了感情。
至于此后,一年军饷少说了也是几十贯,确实不如当年抢掠来的快,但众人随王直招安也自是将当年之事放下,何况当初也是担心受怕,得了钱也不好过。现在成了堂堂禁军,有钱攒上一两年就足够买房娶妻,告慰祖先,自己也能传宗接代,对很多普通海盗来说,这样的前程也是相当不坏了。
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徐子先微微点了点头,这一股海盗王直调教的算是不错,此前约束就比吕宋盗和康天祈严格,内附之后熬了两年,将此前的那些暴戾残忍和贪婪也熬的差不多了,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跑了,便是犯了禁被王直砍了脑袋,估计淘汰了一两千人之后,剩下的这些也差不多是能接受管制和拿薪饷过日子的军汉了。
“见过殿下。”
“见过节帅。”
王直的品阶也是从二品的节帅,挂着大将军,节度使的衔头。最近颇有人上书中枢,请赐王直爵位,最少得是允世袭三代的侯爵,否则将士寒心,日后怕是无人肯替朝廷效力。
中枢尚未回应,不过徐子先估计问题应该不大。
爵位之赏在大魏相当慎重,但王直的功绩也是足够,其本身的大将军和节度使也是位比侯爵,再加上去年运送军需粮食和将士的大功,封侯只是最基本的赐与,若朝廷大方一些,给个国公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
但王直毕竟不是从禁军体系内部上来的将帅,朝廷也不可能完全信的过这个前任的海盗之王,给个国侯,制敕之时允袭一代,这就是朝廷的底线了,想要再多的东西,除非徐子先能当家。
封公,世袭三代,若徐子先能当家作主,便是这样的赏格。
没有钱粮之赏,官职之升,连爵位名、器也这般小气,怪不得大魏朝廷也真是江河日下。
徐子先记得,在东胡入境和李开明迫近京师之时,中枢和天子已经乱了手脚,迭下诏书,公侯不要钱般的赏赐下去,一个军都指挥都能受赐封侯,简直荒唐,那个时候,朝廷的名爵反而又是不值钱了,封赐下去,也是毫无用处。
该用时不用,不该用时,就毫无用处了。
王直腰背仍然挺直,只是鬓角白发似乎多了一些,但眼神仍然锐利依旧,还藏着徐子先熟悉的狡猾之色。
两人见礼后,王直先感慨道:“当年一别时,可万万没想到再见面时是这样的情形。”
“身份地位虽变,”徐子先道:“我对节帅的观感未变,若无当初的观感,今天咱们也不会在此相聚。”
王直会意,徐子先这样的贵人身份相当特殊,纵使自己当年有地位有实力,若不是徐子先感觉可与相交,两者仍然不会有什么交集,而徐子先现在说的这些,也是叫自己放心,虽然身份地位,包括实力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既然观感未变,实际上是变的更好了,那么王直就大可以放心了。
王直脸上显露出欣慰的神色,叫来一个少年,说道:“见过秦王殿下。”
少年赶紧躬身行礼,态度十分尊敬恭谨。
徐子先点点头,说道:“节帅想带令公子回明州居住,我建议还是再等半年左右。”
王直未料想徐子先说话如此直接,不觉随声应道:“不知殿下何意?”
“半年左右,我幕府府军将会至明州驻扎,或是以舰队水师驻于明州,庇护明州安全。那时候节帅带旧部,公子返回明州,安全上就不必多加考虑担心了。朝廷方面,拖沓成性,但再拖延也不会超过半年,到时候节帅以侯爵身份返乡,祭奠先祖,荣归故里,家族上下欢迎,风光较现在回去,大有不同。”
“多谢,多谢。”王直眼角有明显的泪痕,平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拱手道:“费心了,老夫一切都随殿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