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后派义妹出宫之时,秦亮还在府中吃早饭。
杨威、熊寿等几个武将,也在旁边。军中的将领、朝廷官员,平常来相国府见面议事,不时便会与秦亮一起用膳。
熊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便道:“昨日我与杨将军一起去朝贺,东堂里那帮人都在说禅让的事,因为辛敞写了奏章?”
秦亮看了熊寿一眼:“有这回事。”
一身肌肉的熊寿眼睛目光朝下、作沉思状,那副模样倒让秦亮忽然想起了一个雕像。熊寿道:“我们也想支持大王,可又觉得说不过那些读经书的官,便没吭声。”
杨威没好气地说道:“须得汝吭声吗?这种事就不该我们管,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听大王的招呼就行了。”
秦亮沉吟道:“刚说几句话、动不动就亮刀子,肯定是不行的。”
就在这时,吴心走了进来,跪坐到秦亮身边,附耳轻声道:“甄夫人到了,从宫里来。”
秦亮看了面前剩下的半碗肉糜,说道:“带她到北边那座小庭院,我吃完就去见面。”
吴心点头道:“喏。”
秦亮不慌不忙地先吃完了剩下的食物,这才抬头道:“卿等不用急,慢慢吃。今早若有啥事,先告诉王无疾。”
众人拜道:“恭送大王。”
秦亮拱了一下手,转身走北侧夹道出去。
北面靠近内宅围墙的小庭院,便是秦亮偶尔更衣、午休的地方,以前他与羊徽瑜也在此见过面。
四月底的气温越来越高,不过上午还好,过了一晚上、地气也变凉了。秦亮走进门房,迎面就有一座假山映入眼帘,这么小的院子、似乎不太适合放这么几块大石头。
甄夫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檐台上。只见她穿着一身蓝紫色、裁减十分合身的深衣,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明明抹了粉、画过眉,口脂甚至是酒红色的浓色胭脂,但整个人看起来很自然精致,毫无俗气;大概是服饰、妆容颜色并不复杂的缘故,她还是像以前那么会打扮。
只是甄夫人的态度变了不少,揖见时礼仪很到位,神态也是低眉顺眼,“妾拜见大王。”
秦亮还礼,犹自走进了上房,甄夫人也下意识跟了进来。秦亮问道:“夫人今早是从太极殿那边过来的?”
甄夫人转头看了一眼此间清静的小院,神情有点緊张地沉声说道:“妾拜别太后、是在东堂东边的署房。太后叫我来求见大王,商议要事。妾会尽快返回,将说过的话转述于太后。”
秦亮若有所思,稍稍踱了一步。他当即猜测,郭太后这两天做了一些事,重点应该不是要说什么,而是想要让大家知道,她与很多人沟通过、并经历了慎重考虑,而不是早已与相国勾结。
郭太后做样子没多大的作用,估计她主要还是在乎妇德名声,不想外臣骂她。实际上此时各家最看重的,却是她手里还有的權力、以及名分。
秦亮尽量让自己淡定一些,心道:至少流程不可能出什么问题,因为这个过程的关键人物、只有郭太后。
这时他发现甄夫人在悄悄看自己,目光里有敬畏与仰慕之色。好像有时候、妇人确实爱看男子思考的模样,当然考虑的东西须比较重要才行,而不是中午吃什么。
“我知道了,那行罢。”秦亮点了一下头,然后先取下印绶,开始解腰带。
甄夫人的声音:“大王……要做什么?”
秦亮只是故作淡定、心思仍想着一些事,他一时没太回过神来,便脱口道:“夫人不是要尽快返回宫中吗?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只能省去一些过程。”
甄夫人的脸一红:“太后让妾与大王谈谈要事,不谈了吗?”
秦亮恍然道:“还谈什么?几天前不是有个宴会,辛泰雍也来了、那天我倒是与他谈过一些事。此事我本想告诉殿下,不过她应该能想到,不用多言了。”
甄夫人看着秦亮麻利的动作,很快就只剩下白色的里衬。她这才把指甲涂着浅红颜料的手指、无力地放在了腰带上,轻声说道:“妾不是不想服侍大王,只怕大王误会。妾自独居之后,便只与大王亲近过,绝非传言中那么不堪。”
“我知道。”秦亮点头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夫人原来的样子。”
甄夫人抿了一下酒红色的朱唇,问道:“什么样子?”
秦亮想了想道:“无关权势、好处,只是两情相悦。”
甄夫人顿时露出了笑意,一双杏眼微弯,她撇了一下小嘴道:“妾不是司马师送给君的礼物吗?”
秦亮听罢也不禁“哈”地笑了一声,走到了她的身边。
甄夫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仍带着笑意、又垂目小声道:“妾自己来,不能把衣裳弄皱了,一会妾还要回皇宫。这地方怎么连镜台也没有阿?”
秦亮道:“里屋有铜镜。”
早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若只是安静地坐着、便比较凉快,但有时候还是很容易出汗。
两人交流了一阵情意话题,秦亮便送走了甄夫人,他本来想回去冲洗一下出的汗,但陈骞等人前来找他议事,便暂且作罢了。不过他在言谈之间、心里还惦记着沐浴,有地方染上了酒红色的颜色,用布擦不掉。好在郭太后、甄夫人在庐江郡住过一段时间,令君早就知道她们的事,也不用隐瞒,万一回去令君发现了,如实交代便是。
甄夫人则从东掖门进皇宫,去了太极殿庭院。
她径直绕过垂帘,来到几案一侧向郭太后揖见。郭太后随意看了她一眼,没看出来什么,但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异样,大概是甄夫人脸色不太好、挺累的样子,发际上的青丝也有点贴在了肌肤上。
郭太后起身,走向侧面的一道门。侍立的宦官宫女立刻弯腰,但没跟上来,只有甄夫人跟着姐姐进门了。
“妹与相国都说了些什么?”郭太后跪坐下来,随口问道。
“几乎没说什么话。”甄夫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接着上前轻轻挽住郭太后的胳膊,“哎”地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軟了一头,她接着小声道,“只提了一下辛泰雍,他便开始、解衣带。”
郭太后恍然,看了一眼说话有气无力的甄夫人,目光又从她发际上扫过,轻声道:“这才没多久,来回还要好一阵,瞧卿那个样子。”
甄夫人便附耳过去,开始说之前在相国府的经历细节、以及稀奇的额外感受。至于郭太后让她去商议的事、她完全不再提,因为本来就没商议什么。说了许久私事,甄夫人忽然不吭声了,并且露出了些许凝重的神色,大概忽然想到了最近正有大事;所以她不该在郭太后面前、说那么多话。
郭太后最近的心情确实复杂而緊张,但听说甄夫人去走了一趟、还被弄成这幅模样,她反倒安心了一些。秦亮似乎更沉得住气,应该不像她这么心虚!
于是郭太后又忍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她派出谒者,再次召见了太史令缪悦。屏退左右,郭太后隔着垂帘、又问了一些星象的情况。
这缪悦是士族出身,应该不是谁的人。他的父亲叫缪袭,曾做过汉献帝的侍中、后又在魏朝做官,直到曹芳时期;所以缪家不用投靠谁,都能好好做官,区别只是刘家或是曹家的官。
太史令缪悦详细描述了星象,郭太后几乎听不懂,甚至大多名字都觉得陌生,只有一些比较熟悉的星辰她知道,比如缪悦两次提及的紫微星。还有他在去年秋观察到的北落星,说是尤其明亮。
他只谈星辰的亮度、位置细微变化,绝口不谈含义。郭太后问他,他便东拉西扯、之乎者也,说得十分复杂!
郭太后当然不怪缪悦,早知道他会这么做。平时没有建立起信任,忽然才找他谈论,不管这些官员有什么样的心思、也不敢相信郭太后。毕竟言及大權,须以身家性命相托。
况且太后与皇帝也是不一样的,皇帝还是更容易让人信任。比如曹芳,朝政大權一直被曹爽和司马懿操枞、后来都城都给勤王军武力攻占了;饶是如此,他还能得到李丰、许允、诸宦官支持搞阴谋诡计。不过那些人也不是随处可见,死了就没了,事情还会让别的人愈发感到害怕。
密谈了一会,郭太后便准许缪悦拜辞。缪悦一听,好像浑身都放松了一下,赶紧跪伏谢恩,起身后退、然后转身出门找鞋子。
郭太后在太极殿这边熬到午后,遂叫庞黑把皇帝带到了东堂、坐正位,自己依旧居于一侧帘后。接着她召见了王明山、陈安二人,当着皇帝的面,命王明山和陈安负责拟招。
皇室对军队、人事、财政的控制,十几年前就全都没了,话都说不上,能怪得了她吗?事到如今,郭太后至少看起来已经尽责。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