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阳未升。黄歇命人找来一件车夫残破的衣服给楚太子换上。屈葭见了,笑道:“太子这般打扮,我都认不出来,秦人又怎能认出。”
黄歇不敢有半分松懈,语调隐隐透出担忧道:“太子没有离开秦国之前,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屈葭,太子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屈葭拱手道:“先生放心,我会将太子平安护送回楚国。”
楚太子见马上就要踏上归国之路,问道:“先生,能否与我做个约定。”
黄歇问道:“太子,想与我约定什么。”
“先生一定要好好活着。”楚太子认真道:“我在楚国等你归来。楚国的江山社稷,需要你。”
黄歇闻言,鼻子一酸,也没有回应,恭送道:“太子,归国路途艰辛,还请保重。”
楚太子眸色满是不舍地道:“先生主动陪我在秦为质,处处照料我的起居,教导我的学业。先生之恩,我难以报答。我若为王,先生归楚,定当封君裂土,拜为令尹,以谢先生。我们联手治理楚国,扬威诸侯,重拾先辈的霸业。”
“我期待着这一天。”黄歇闻楚太子豪言壮语,仿佛看到了重拾楚国的辉煌。黄歇听见鸡鸣之声,又道:“太子,咸阳城门已经开了。太子归国,我就不相送了。”
楚太子见黄歇为了他,放弃大好前程,主动请命千里迢迢来到秦国陪他。今,为了他能够归国,又宁可牺牲自己。楚太子行了国士之礼,“先生保重。”
屈葭也道:“先生保重。”
黄歇克制住心中离别之情,回礼道:“送太子。”
楚太子乔装成车夫,混在人群之中,看着咸阳城近在眼前,内心惴惴不安。一名秦将见城门刚打开不久,就出现大队人马,伸手拦截。
车夫见状,将马车停了下来。
秦将问道:“你们是何人?要到哪里去?可有通关文书?”
屈葭命人掀开车帘,一边递出了秦国的通关文书,另一边应答道:“我们是楚国的使臣,前来参加宣太后的葬礼。今,厚葬完宣太后,便启程归国?”
秦将查看递过来的通关文书,确定无疑,指着这些侍从,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屈葭道:“他们是护送我来秦国的侍从。”
秦将,来到楚太子近前。楚太子那颗心跳得更加剧烈,背后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后面有一大群人急着要出城,不断催促。秦将没有进一步寻问,便下令放行。
屈葭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咸阳城外驶去。
楚太子看着咸阳城二字,越来越近,走出城门,总算出了一口气。想着数年前,秦国攻破郢都,马踏楚陵,他被送来咸阳为质时,自己还是舞象之年。转眼间,他在秦国呆了数年,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想着这些年在秦国吃尽的苦,受到的旁眼冷光,还有秦国的讥讽。
这一刻,他释然了。这些苦难都是在磨练他的成长。
黄歇等待着楚太子出咸阳城的消息,心神不安。这时,走进来一位侍者,轻声道:“先生,太子出城了。”
黄歇如释重负,起身道:“我该做个美梦了。这几日,凡是有人拜访太子,拒不见客。”
“先生此举,会不会引人怀疑。”
黄歇想想,也觉得是。拒不见客,容易让人起疑。怎么也该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才是。然,这点事自然难不住黄歇。黄歇淡淡道:“你就说太子思念故国,着了风寒。”
…
范雎携带吴越之酒,来到大殿,面见秦王。秦王稷正有事找他商议,却没想到他自己来了。秦王稷尚未说话,只听范雎道:“王上,楚使送给臣一坛好酒。”
秦王稷听说有好酒,放下手中的政务,“什么好酒,快给寡人尝尝。”
范雎击掌,侍者端上美酒,走了进来。范雎斟酒,躬身送到秦王稷面前。秦王稷忽闻一股酒香,迫不及待饮了一口,回味少许,问道:“此酒,可有名字。”
范雎见秦王稷爱不释手,又斟满酒道:“这是吴越之酒。”
“吴越之酒?”秦王稷又饮了一樽,问道:“楚使为何送秦相美酒?”
范雎琢磨秦王话中透露出问罪之意,有些惶恐道:“臣,有罪。请,王上责罚。”
秦王稷端起酒樽,又饮了一樽,问道:“你有何罪?”
“王上,这酒不是楚使送我的。”范雎又道:“这酒是黄歇送的。”
“黄歇?”秦王稷脑海回忆这个人的身影,“莫非他就是来我国,劝谏寡人和母后不要伐楚之人。”
范雎见秦王主动说起这些往事,直言道:“正是此人。”
秦王稷问道:“他为楚国立下大功,楚王定当重用。莫非他是来我国送葬?”
范雎见王上忙于国政,忘了一些事,提醒道:“黄歇劝谏王上、太后,不要伐楚。随后,楚王送楚太子入秦为质,秦、楚两国较好。这些事,王上可记得?”
“是有这事。”秦王稷又道:“你不说,寡人还忘了楚太子在秦国为质。”
范雎道:“黄歇奉命陪太子来秦为质。”
秦王稷怔了少许,笑道:“说此人是傻子,却又能让秦、楚两国,止息兵戈。说他是聪明人,不选择在楚国好好呆着,享受富贵,却来秦国陪太子受气。”
“可不是吗?”范雎损道:“黄歇的选择,的确是太傻了。”
经这么一说,秦王稷想起几年前朝堂发生的那些事。他可不相信黄歇是傻子。他更愿意相信,黄歇入秦陪太子,定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选择。
范雎见秦王没有打断他说的话,又道:“臣从楚使处探听到楚国的内政,得知楚王病重。为了证实这个消息,黄歇邀我饮酒,我便去了。”
秦王稷明锐的直觉捕捉到有用的信息,问道:“你为寡人带回来什么消息。”
“臣从黄歇、楚太子的表现,可以证实楚王病重是真的。”范雎又指着眼前这坛酒,“还喝了吴越之酒。”
楚王病重,那么楚国的朝局将会有变。秦王稷静默少许,笑道:“你去喝酒,就为寡人带回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楚王病重,就是我们干涉楚国朝政的机会。”
范雎趁机问道:“楚王病重,楚国有变。王上,我们要不要送楚太子归国?”
“不急。”秦王稷安然道:“现在送楚太子回去,我国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王上莫非是想等到楚王甍逝的消息传到秦国?”范雎脑海瞬间涌出一个念头,献策道:“楚王甍逝,楚太子在秦国。楚国群龙无首,就会乱成一团。楚王诸子为了争夺王位,楚国就会血流成河。”
“不错。”秦王稷见对方说中了自己的心意,笑道:“果真如此,我们就以护送楚太子归国为名义,干涉楚国国政,兵不血刃,就能得到楚国的疆域。”
“王上之谋,臣不能比之。”范雎见秦王几年前就谋划到这一步,谦恭道:“楚王甍逝,定会导致诸子相争,削弱楚国。楚国乱了,我们就以楚太子拨乱反正,名正言顺干涉楚国。”
秦王大乐道:“知我者,汝也。”
“王上,还有一个隐患。”范雎见秦王示意他说下去,又道:“楚国国都距咸阳千里之遥。楚王甍逝传到咸阳,也要很多时日。若,楚国封锁楚王甍逝的消息,我们就会陷入被动。臣听说楚国最有实力争夺王位的人是阳文君之子。楚国在我们得到消息之前,另立新王,楚太子在我们手中就没用了。”
“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楚国另立新王,楚太子在我们手中的价值就不高了。”秦王思忖少许,又道:“我们有楚太子这枚棋子,却也能发挥他的价值。”
“王上,打算如何发挥楚太子这枚棋子。”
秦王别有深意地问道:“楚国新王继位,最害怕的人是谁。”
“楚太子是楚国的储君。楚国新王继位,最害怕之人,自然是楚太子。”
秦王又问道:“我们以楚太子为筹码,要挟楚国新王,又会如何?”
“楚国新王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就容不下楚太子活在这个世上。楚太子势单力孤,想要夺回自己的王位,只能依靠秦国。”范雎想了想,又问道:“王上,楚国新王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又该如何。”
秦王稷笑道:“楚国新王不答应,寡人的条件。寡人就护送楚太子归国。两人相争,必将削弱楚国。无论是楚国新王获胜,还是楚太子获胜。秦国将会是最大的赢家。”
范雎又问道:“楚太子假意答应我们的条件,借秦国的力量,回国争位。楚太子继位后,又背盟,我们该如何应对。”
“你这般说,必是有主意。”秦王稷想起先祖护送晋国三君归国,却被晋国背盟之事,也觉得此计不是完全之策。
范雎降低语速道:“臣认为,先送楚太子归国。楚太子归国后,定会感激王上之恩,必不敢忘。楚王甍逝,楚太子继位,便会与我国较好。楚太子也会对秦国俯首称臣。”
“这件事,先不急。”秦王稷又饮了一樽,“楚王病重,又不会马上甍逝。楚国短时间内也不会乱。”
范雎琢磨不透秦王话中的意思,也点到即止,附言道:“王上所言极是。”
“王儿和母后的死,让寡人明白一个道理。”秦王稷眸色明亮,语调有力道:“建功立业,需争朝夕。”
范雎问道:“王上是打算对诸侯用兵。”
“不错。秦国十几年,没有东出函谷,征伐诸侯。中原诸侯,不知秦国兵威。天下诸侯皆说,赵国兵威之盛。今,赵王小儿继位,退秦破燕盟齐,更是不把秦国放在眼中。寡人要天下诸侯知道,秦国才是最强的。”秦王稷语调不高,却也坚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范雎没有顺着秦王话中之意,语调透出不安地问道:“王上,征战诸侯,牵一发动全身。眼下不是我们攻伐诸侯的最佳时机。臣认为,还需要等。”
“等。”秦王稷问道:“寡人年过六旬,还能等得起?寡人想等,上天也不会给寡人时间。”
范雎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死亡是每位君王最害怕面对的敌人。
秦王稷怅然少许,又道:“无论是秦国臣民,还是天下诸侯,皆说寡人不如母后。寡人若能征战诸侯,建立万世之功,远超母后。寡人不仅为大秦建立千秋功业,还能留名青史。寡人要证明自己是合格之君,就要征伐诸侯,建功立业。”
范雎也知,太后和四贵是秦王心中的一道坎。可,此时攻伐诸侯,并不明智。
秦王稷又道:“父王年少,车裂乱臣公孙鞅,攻三晋,破楚国丹阳,征齐国,救燕国,战功赫赫;王兄年少也能破五国之谋、平巴蜀、伐宜阳、据周鼎;寡人若能实现父兄未尽之志,引领秦国登上新的阶梯。寡人,虽死无憾。”
范雎被秦王话中所感,迎合道:“王上之志,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之。”
“寡人就需要你这样的人。”秦王稷抬高声调道:“寡人与你征战诸侯,青史留名。”
范雎激动地问道:“王上欲将秦剑指向哪国。”
“三晋不灭,秦国难以征战诸侯。”秦王稷又道:“三晋之中,赵国最强,魏国次之,韩国最弱。你认为,寡人的长剑,应该指向何处。”
“三晋之中,赵之实力,不弱我国,又与齐国联盟。魏国之力虽不如秦国,但魏王不是昏庸之辈,还有信陵君辅佐,不能轻易攻之。韩国最弱,宜伐之。”
“此战,是寡人东出函谷的第一战。战,必胜,方能扬我秦国之威。”秦王稷也有伐韩之意,高声道:“寡人长剑就指向韩国。”
范雎附和道:“王上,我们就将长剑挥向韩国。”
“中原诸侯皆认为,寡人先没了儿子,又没了母后。他们都说寡人心志大衰,雄心大减,是个一蹶不振的糟老头。他们却不知道,寡人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倒。”秦王稷掷地有声道:“寡人的功业,就从韩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