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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四、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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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土地宫。

  莲花台座前,气氛开始有点尴尬起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欧阳戎没有理会柳子麟的话,他愣愣四望,皱眉疑惑。

  欧阳戎眸中紫雾早已褪尽,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原本惊疑后退的众人再一次围了上来。

  柳子麟法令纹处肌肉抽搐了下:“什么还在这里,你脑子进水了?”

  欧阳戎忽然抬头:“我知道了,是我带你们一起飞升了对不对?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欧阳戎环视一圈昏暗地宫,不顾脖间利刃,忽然撑身站起,仰脸望着头顶的井口。

  他站在莲花台座上,一脸怔然,伸出手掌,隔空抓向井外那一抹似曾相识的“故乡”蓝天。

  “绳子呢,给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眼。我带伱们飞升了,不信上去看一眼,真相就在外面,自己看。”

  他浑身激动颤栗,目光格外坚定,嘴里念念有词。

  柳子麟惊疑打量,语气却难掩暴躁:

  “你是不是有病?鼎剑呢!你刚刚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颗宝珠的原因?给我,快给我!”

  他猛拽下莲台上仰头伸手、神神叨叨的傻笑青年,抓起后者的手,逐个掰开,却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宝珠的影子。

  欧阳戎突然抽离手臂,转头扑去,抢夺井口吊下的绳索。

  “让我上去,快让我上去,我归乡了,我肯定归乡了!柳子麟,要杀要剐随便你,让我去看一眼,上去看一眼,我带你们来净土了!”

  年轻县令衣发凌乱,拽住绳子拼命往上爬,眼圈开始病态泛红起来:

  “说好的‘归去来兮’呢,这扣掉的功德还能有假?衷马大师能飞升,老子凭什么不能飞升?”

  “草汝嬢!欧阳良翰,你疯了?”

  柳子麟睁大眼睛,胸腔怒火中烧,猛踹一脚爬绳青年:

  “老子最后再说一遍,把宝珠交出来!”

  欧阳戎置若罔闻的往上爬,通红眼睛直直盯着上方那一抹蓝天。

  四个青衣奴仆立马扑上前去,或拽或扯,把欧阳戎拉了回来。

  “放开老子!”

  后者拼命挣扎。

  突然“噗通”一声。

  欧阳戎只觉肚中一凉。

  随后是一股酸痛的暖流,流过小腹。

  他身子僵了下,“咚”一声跪坐在莲花台座上,低头呆看着肚上多出的一把刀柄。

  有稠热液体,“滴答滴答”,水滴成线般滴落在布满灰尘的莲花台面。

  “神经病!”

  柳子麟怒骂一声,推开欧阳戎,手甩开刀柄,满脸煞气的朝身旁手下吼道:

  “按住这疯子,等老子先找到宝珠。”

  说完,他在莲花台座前,迅速蹲下,伸手摸索莲台下方、欧阳戎此前摸索过的阴影,眼神焦急,满地寻找宝珠。

  地宫灰暗,井口落下的一道日光,独独落在地宫中央的莲花台座上,也落在了某个鼻青眼肿、腹部插刀的呢喃青年身上。

  这道光线中,尘埃缓缓荡漾。

  “回乡……回乡……净土……我的净土……净土呢……”

  欧阳戎低垂短发脑袋,两臂反剪身后,被青衣奴仆狠狠按压,肚子上的短刀伴随胸腹的呼吸幅度缓缓蠕动,他跪在一片淋漓的血泊之中。

  在柳子麟满地找珠的急躁暴怒声、与周围青衣家奴的恶毒辱骂声中。

  欧阳戎缓缓抬起头。

  仰起一张苍白脸庞,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双眼赤红。

  跪地的青年突然暴起,死命挣扎,不顾腹部伤口被牵动后的血如泉涌。

  看守的奴仆赶忙死死压住,可他却依旧挺直腰杆,昂起泪首,朝头顶的一处小小井口,撕心裂肺:

  “贼老天!你耍我!你一直耍我!”

  嘶吼声回荡地宫。

  某个长期以来视之为心安净土的远方,彻底绝灭。

  有家不回,和再也无家,是两件事。

  没有了“远方”的人,那还剩下什么?

  欧阳戎跪地仰天,嗓已哑,无声嘶吼。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幻灭后,眼前面目可憎的血淋现实。

  不如一死。

  青衣奴仆们或侧目动容,或冷眼抽刀。

  “找到了!”

  就在这时,跪在莲座前满地摸索的柳子麟脸色骤喜,在刚刚目涌紫气的欧阳戎手掌摸索过的位置,他也摸索到了异常之物——一处被刻在地上的冰冷粗糙石刻,好像是四字。

  “果然内藏机关!好你个欧阳良翰,藏得可真深啊!”

  柳子麟手指用力按压了下这未知的四字石刻。

  没有反应。

  他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俯低身子,脑袋凑近。

  地宫昏暗,虽然正中央的莲花台座处,有井口光线照耀,但台座下的地面常年被莲台遮挡,处于潮湿阴影,布满幽邃是苔藓。

  柳子麟转头,准备点个火把,顿了下,没有起身,顺手抽出月光长剑,剑身贴近。

  莲座台下的常年阴影被灰蒙蒙的月光驱散。

  四字石刻终于露出真容。

  柳子麟凝眉细瞧,脑袋凑近,缓缓念出:“归…去…来兮?”

  与此同时,地板上不知何人刻下的“归去来兮”冰冷石刻,默默吸收了一会儿某道剑锋散发的冷清月光。

  柳子麟突然皱眉,发现眼前的四字石刻好像……亮了起来?

  没错,在笼罩月光长剑的灰蒙蒙月光后,它却开始散发出比前者更亮的月光,但二者又似是同源。

  只不过一者亮些,一者暗些。

  “果真有机关……”还没等柳子麟笑脸完全收敛。

  “咔嚓——!”

  地宫四面,出现了一道轻微的破裂声响。

  莲座下方,归去来兮四字石刻光芒大耀。

  像是有一道开关被人正确拨动,某种沉睡已久的事物开始被缓缓唤醒。

  “这是?”柳子麟直起身,脸色又喜又慌的左右四顾,青衣奴仆们也匆匆握刀,仓皇戒备。

  细微的破裂声络绎不绝,声音来自地宫的四面墙壁。

  咔嚓……咔嚓……

  绘有佛本生壁画的四面墙壁上,有碎块脱落,缓缓露出壁画后面……似被焰火熏黑的旧墙。

  而一道道明亮耀眼的月光,从这些碎块脱落处缓缓射出。

  似乎是里层的旧墙上有某种事物正在大放光芒,甚至令外面的壁画新墙、再也遮挡不住的掉落下来。

  这一幕宛若蝴蝶破茧,只用了短短三息,便彻底展露出来真容。

  地宫的四面墙壁上,有一行行仓促潦草的字迹,跟随旧墙一起重现天日。

  这一行行陌生字迹,宛若和“归去来兮”四字石刻一样,散发耀目月光。

  一时间,地宫光明。

  欧阳戎、柳子麟、青衣奴仆们的淡淡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明月的清辉照耀在一张张茫然四顾的脸庞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这是什么鬼东西?”

  柳子麟盯着墙壁上的长文,读了开头几句,不禁皱眉,不过以防万一,他迅速取出染血佛经,低头默念,完毕后,他朝光芒大放的地宫,轻喝一声:

  “匠作!匠作?匠作……匠作。”

  剑未现。

  柳子麟顿时瞠目回首,怒色叱问欧阳戎:

  “我珠子呢?怎么是一篇狗屁诗文?珠子在哪,在不在地宫?快说!”他又抓住欧阳戎腹部的刀柄,手腕作力逼问。

  地宫墙上,是一篇《归去来兮辞》。

  腹痛到麻木的欧阳戎,跪坐莲座,呆然转头。

  这篇辞赋,他早已倒背如流。

  但令他真正愣然的是,这四面墙壁上的月光石刻,不仅仅只有一篇《归去来兮辞》。

  东侧墙壁的辞赋结尾处,还多了一段文字,字里行间,怆然哀伤……

  欧阳戎眼神直勾勾,紧盯这段遗言。

  因为它来自一位百年前用一口鼎剑的剑气、在死前匆忙留下《归去来兮辞》的东林寺僧人。

  衷马大师。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年轻县令忽然仰头大笑,可这笑声落在柳子麟等人耳朵里,却并不见欢乐,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哀心死。

  “好你个陶渊明,龙城县令你不当也就罢了,好好一个‘寒士’剑主你不做,归隐前偏把这‘寒士’剑诀留给东林寺和尚,祸害后人!

  “陶渊明,你清高!你了不起!”

  他笑指墙上一篇月光剑气纵横的归去来兮辞,捂肚痛笑,差点笑出涌血伤口处的肠子,欧阳戎依旧乐不可支:

  “还有你,衷马大师,你盗剑就盗剑,什么狗屁的莲塔之盟,为那一口破剑,在走水后莲塔下的地宫里画地为牢,浓烟熏死,死就死吧,留你娘的剑诀呢?装你娘的肉身成佛呢!这般误导后人!

  “老子被你们俩合伙骗惨了哈哈哈哈哈……不不不,是我蠢行吧!是我蠢,你们都没错哈哈哈哈哈!”

  欧阳戎似是又化身成某个考研老乐子人,但扬起的这张灿烂笑脸之下,是满眼的淡漠孤寂。

  他在笑前人的痴执,也在笑自己的痴执。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归去来兮’回家福报,不过是一篇名为《归去来兮辞》的狗屁剑诀。

  “鼎剑哪有什么固定的‘装虚之物’,这整座龙城都是它的无形剑炉,都是它的‘装虚之物’,那个老前辈把机会交给了所有人!真他娘的公道!”

  欧阳戎两手捂住满肚鲜血,疯癫了一般欢笑呓语。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欧阳戎前面的话,尚且让柳子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后面那几句话,却是令他悚然一惊。

  “你什么意思!整座龙城都是‘装虚之物’?!”

  柳子麟冲上前去,大手如钳般揪住浑身软瘫的欧阳戎衣领,唾沫星子都溅射了出来,他瞪眼质问:

  “还有,你说墙上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剑诀?”

  欧阳戎低头,血手抚摸插在腹部的刀柄,嘴里发出“嗬嗬”的低沉沙哑笑声:

  “不然呢?老前辈在逗你们玩呢,墙上这篇才是真正的‘寒士’剑诀,想不到吧哈哈哈,都说了寒士剑诀,你们念个狗屁的佛经。”

  “等等,那岂不是说……”

  柳子麟先是大惊,旋即大喜,丢掉了染血佛经,下一秒,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迅速将年轻县令的脑袋死死按压在地板上,遮挡其眼睛,同时厉声道:

  “剑诀岂是你能多看的……”

  他探手去捡月光长剑,准备剁下这脑袋后,再转头背诵四面墙上那一大长篇的剑诀。

  下一瞬间,眼前发生的一幕令柳子麟亡魂大冒。

  下方青年,眼神枯寂,侧脸朝向旁边空气,轻轻吐出了两字:

  “匠作。”

  倏忽,一道发自灵魂的颤栗自柳子麟的脚底板起,沿颈椎向上一路飙涌,要掀开他天灵盖一般。

  柳子麟满眼怒火喷出:“你在……”

  这位柳家三少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眼。

  此时此刻,他瞪大的眼睛清晰倒映了出一条澄蓝色的弧线。

  一条“弧”,出现在地宫。

  谁也没看清楚,它是怎么出现的。

  像是凡尘中蓦现的神话。

  “弧”。

  浮在地宫中央的一束阳光中。

  它非剑,也非鼎。

  一粒灰尘都落不到“弧”的身上。

  从地宫内任何一人的视野角度看去,它的模样都是一条“弧”线。

  阳光与月光的交辉下,澄蓝如晴空的颜色是如此的美丽,并且还有着全场众人从未见到过的完美弧度。

  比直线弯一点,比日月的轮廓直一点。

  是一件优雅且符合直觉的艺术品。

  它叫匠作。

  在收割面前众人的脑袋时,也是如此的美丽优雅。

  欧阳戎四肢软瘫如泥,趴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凉地板,心如死灰。

  他周遭的地宫内,先是短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然后赫然炸开了锅。

  有人扭头就逃,也有人恐惧前冲。

  因为众所周知,执剑人杀力第一,可执剑人也脆若琉璃。

  地宫内一阵光影陆续闪过。

  一枚震飞溅射出的碎刃,空中回旋。

  它的正反镜面倒映出一幕幕寂静发生的画面。

  零零碎碎,又光怪陆离:

  有碎肢。

  有呕物。

  有瞪如铜铃的黯淡眼球。

  有无声张大的黄牙血嘴。

  也有浇洒莲花石座的喷射热液。

  还有零碎逃跑的倒地背影与跪地磕头的僵硬身躯。

  最后,是柳子麟满眼噬心不甘的死鱼血眼,搭配上一张布满匪夷所思、不可置信神色的面孔。

  咚!——咚!——咚!——咚!——咚!

  大放光明的净土地宫,掉落下一颗颗头颅。

  落头声隐隐有优雅的节奏,就像是迟到入场的艺术家,不慌不忙的奏响一首临时新编的乐章。

  在这首短暂却急促、一边倒杀戮的曲子中。

  最贪婪者,死于苦寻宝物下。

  最无欲者,获得了最能勾起贪婪欲望之物。

  最思乡者,希望破灭,再也找不到归乡路。

  最愤慨者,纵得神话般的剑,却也只能无能狂怒。

  老天爷确实给某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空旷地宫内,欧阳戎与众人一起趴伏地上,全程纹丝不动。

  他的右脸庞紧贴冰冷粗糙的地板,血红的短碎发下,呆滞漆眸倒映着前方“朱红莲座”下绽放月光的归去来兮四字石刻,有呢喃声,响起在这座无人站立的空旷地宫:

  “归去来兮……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呵帝乡不可期。”

  死亡打败不了一位理想主义者,但“真相”可以,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信念,推倒精神寄托。谎言并不可怕,真相才是快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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