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自然听出来了,他在一语双关地讥讽她。
其实他的这点情绪,若说是为了早上五更起身时发生的那事,她还可以理解,摊到哪个男人头上都不会给笑脸。只是后来在长春阁里,她推挡皇后的咄咄逼人,没让自己这个世子妃甫上任就让人扇一巴掌,间接地说,不也是保了他这个世子的脸吗?何况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独挡数女将,也没听他在旁吱一下声,现在这说话口气,倒显得怪她爱出风头?
善水对这个丈夫的印象已经差到无可救药了,唯一的可用之处大概就剩借他的种。再不说话了,只等着他开口。果然,见他几步便跨到自己跟前,压低了声问道:“早上那帕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丝隐怒。估计这根刺在他心里已经扎一整天,忍到现在才发作,也难为他。
善水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霍世钧俯身下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一侧肩膀,五指略紧,善水便觉到些疼痛。抬眼望去,见他逼近压下来的这张脸上,眉梢眼底仿似已隐隐沾上刀光剑影,稍一碰触,火星便要四迸了。
这时刻,善水可没准备再火上浇油,指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略微皱眉道:“疼。你先松开,有话好好说。”
霍世钧哼了声,手并没拿开。善水感觉到略松了些,趁势缩了下肩,总算挣脱开他的手掌。揉了下肩,道:“你稍安勿躁。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一定觉得我非处子之身,所以才预先有了那些准备,好在帕子上动手脚。但你想错了。我不过就是为防万一。且最后,你瞧不是真派上用场了吗?”
他神色显得更是不快,但终于直起了身盯着她。
善水接着道:“先前我家得了圣旨,我知道了你便是那日那位在普修寺后山上遇到的人,心中便很忧愁。你看到我与殿下在后山独处了。等洞房夜认出我的时候,一定会误会我和殿下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世子你名声在外,我猜你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这样的人通常固执己见,做事往往更出人意表,不能用常理度之。我就想,万一新婚夜,你就是不信我,认定我的贞洁有问题,更不屑和我洞房,把我撂一边……”见他脸色微变,忙加一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在外不是有红颜知己吗?且各色美人见多了,未必会愿意跟我这个在你眼中不贞的女人圆房。我又不是你主动求来的。”
“所以我备了点鳝血棉花团,放在我梳妆匣里带进来。我知道一早会有人来收帕,昨夜你喝了酒睡得沉,我便起身动了下帕子,就是为了应付早上的事。”
她的神色很是坦然。他知道她说的应该是真的。这时刻,想来她也不敢再撒谎。是真是假,他若不信,只要一验便知。
现在疑虑是消了,但霍世钧还是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透不出来。
善水说完话,便一直看着他,察言观色,她觉得他应该也相信了这解释。
其实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她做事向来是以最坏打算准备的。往好了说,这叫考虑周到,往坏了说,就是悲观主意。作弊的东西是她出嫁前一天准备的,当时对白筠说作画,要用到鳝血蛋清,叫她去厨房弄来后,拿棉花吸足了放在两个小盏里,藏在梳妆匣中带了进来。
“你当着我的面这样,你就这么笃定,不怕我揭穿?”
霍世钧脸色渐渐缓了些,口气却还是很僵硬。
善水微微一笑:“你要是当场揭穿我,说这东西是假的,顾嬷嬷只有两种想法。第一是你昨夜根本没碰我,第二就是我已非贞洁之身。若是第一种,你我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若是第二种,世子,我想没哪个男人会主动去抢绿帽子戴吧?你当然更不会。无论如何,早上还是要谢谢你的成全。面子这种事,就跟门帘一样。只要能挂,我还是喜欢挂着。”
霍世钧生平第一次觉到了一种无力。
这个他新娶的妻子,过门不过才一天,就已经让他尝到了不断碰壁的滋味。
这种感觉很差。
这个王府他本来就不大愿意多待,前些年间,一年里从头至尾,他大半的时间里本就都在外。现在他觉得这地方更待不下去。想到她昨夜似乎还提过要和他生儿育女衍嗣子息,忍不住就一阵想冷笑。终于坐到她身畔,伸出一只手端住她下巴,把她那张脸扭向自己,道:“薛善水,你听好了。头三天,我看在你爹的面上,会成全你的面子,留在你这间屋里。等三天回门了,往后你别怪我再不给你脸面。你很惹人厌。女人嫁了,要靠丈夫儿子才能立足,这道理你应该知道。往后你好自为之。”
善水立刻便品出了他的意思。意思是说往后让她独守空房,休想生下他的儿子?
他的手掐得她脸不大舒服,用力掰开了,自己揉了下颊,这才道:“咱们是奉旨成婚的,掰是掰不开了。你以后虽然妻妾满堂,也多的是女人给你生儿子。但侧室生出的儿子,再怎么好,出身就先天低人一等了。我长得还行,身家清白,人不笨,我薛家又有裴然文脉,跟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世子妃生下个出众的继承人,对你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你为什么要和我一直斗气?我知道昨夜起,我话说得有些多了,妇德有亏,你瞧我不顺眼也是正常。但咱们刚开始,不过才一天而已。世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尽量保守妇德,咱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今天你想必也是累了,我服侍你早些歇息?”
善水笑盈盈朝他领口伸出手,似要解他衣。霍世钧霍然而立,冷冷道:“不必了。”转身已是大步而去。
善水目送他离去,脸上的笑便也抹掉了。
他不累,她却真的累死了。起身叫了习惯用的白筠雨晴进来服侍拆妆洗澡了,等收拾妥当躺上了床,林妈妈也来报告,说世子姑爷一个人在两明轩的书房里,嗯了一声,便叫都出去,长长伸了个懒腰,什么都来不及想,头一沾枕,没片刻便睡了过去。
善水这一觉睡得沉,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身侧躺了个男人,才知道他昨夜不知何时回的房,居然也没吵醒自己。根本也来不及有什么交流,两个人起身匆匆洗漱吃了几口东西后,便出了房门各奔东西。
新婚的女人应酬多,男人也差不离。新婚的头三天,一转眼便这么过去了。善水白天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到晚上乏得基本就是沾枕便睡,她的那个丈夫对她似乎也根本提不起兴趣,两人同床共枕,互不侵犯。
到了二十,便是善水回门的日子。这对女家来说,是件大事。善水自然也极重视,一大早便醒了,看见乍见晨光里,霍世钧赤身正半靠在枕上望着自己,被衾随意堆在他腰腹间,瞧着仿似醒过来有些时候了。两人目光对上,他并无异色,只冷冷道:“你终于醒了?”说完便掀被下了榻,召了人进来。
自从前夜那一场对话后,接下来的两天,白天两人根本就撞不到一处,到了晚上,他也照他先前说的那样睡在房中。但都是深夜回房,上床便合上眼睛,天亮走人。对她基本就是无视,当她是个透明存在。
善水感觉到了,他与第一天时那个看起来有些失控的男人判若两人了。她为此还短暂分析了下,觉得他在经历过第一天的各种措手不及之后,已经迅速调整好了心态,而且看起来,做得相当成功。
现在这个连背影看起来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大概才是他惯常示人的样子吧?
看来她的借种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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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日是出嫁后首回娘家,往后若无机会,两家虽不远,她也不大可能大喇喇地经常回去,所以对这次回家,善水满是期待,打扮得光彩夺目,用了早饭,随霍世钧到青莲堂辞了王妃,忽略掉小姑子那张翘着的嘴巴,两人便出发而去。
因为路并不是很远,霍世钧看起来也不大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所以随行的人并不多,只前后两辆马车,前头坐了善水,后头是跟着一道回娘家的白筠雨晴,霍世钧骑马,身边也就只随了几个王府的侍卫。
善水今日起身虽早,只拉拉杂杂的琐事弄下来,等这会儿出门的时候,也已经巳时多了。京中繁华,这当口,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行从开化门出发,不紧不慢往春晖门而去。
离家才不过三天,她却觉得过了许久,想念风度翩翩的父亲,温婉可亲的母亲,有点二的哥哥,还有她的婥婥。
她嫁人了,婥婥却没跟了她来,也是她考虑后才做的决定。
婥婥是张若松送她的,她只能舍它留在家中。抛下养了这么久的婥婥,善水觉得自己很是狠心。但没办法,带过去事小,但万一被霍世钧知道了它的来历,怕又要生出一场口舌,且最后若把张若松也牵扯进来,这更非她所愿,只好留在家中了。此刻想必父母都正翘首期待。想到很快就要到家,善水心里一阵快活。
霍世钧领着马车到了静安寺一带,再过去几条街,便要到薛家了。
静安寺在洛京虽没城外的普修寺有来历,香火却也十分旺盛。一行人行了片刻,听见前头有铙钹声起,渐渐便被前头人流堵住,通行不顺。
霍世钧遣了个侍卫去看究竟,片刻侍卫回来道:“世子爷,前头寺里做法事,正朝这来,占了一条街,附近人都来烧香,瞧着过不去了。”
这条是最近的路,这才取道。不想却遇路阻。虽是王府出行,只碰到这种事,若强行驱开闯过去,必也招人背后怨怒。
霍世钧回头看了眼善水坐的马车,皱眉道:“退回去吧,拐个弯过去。”
侍卫应了,车夫也照吩咐掉头。霍世钧提了马缰正欲转向,见对面已经行来数十个身穿红黄法衣的和尚,敲了木鱼,口中诵经而来,其后跟随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知道这是要游街一圈。便吩咐暂避一侧,等人流过去了再走。
善水也晓得了路被堵,只得坐在停下的车中静待。
霍世钧勒马于路边,漠然看着从自己马前慢慢行过的法事队伍。目光落在一个正靠近的和尚身上时,陡然锐利。
很普通的一个和尚,面目淹没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他正左手木鱼右手法锤,低垂眼皮,口中念念有词而来。引起霍世钧注意的,是他的耳垂。
中原和尚,或者中原男人,绝不会在耳垂上打孔,只有边陲塞地的男人才有这习惯。譬如他数月前刚去过的兴元府一带,那里的男人,十有七八会在耳垂上吊环。这个和尚耳垂肉上的耳孔已成长形,显见是长期被耳环压坠所致,应该刚褪环不久。
一个假和尚。
霍世钧微微眯起了眼。
恰此时,那和尚已经到了他的马前,陡然目光大盛,抛下木鱼,手上已经多了把闪了蓝光的利刃,朝霍世钧扑了过来。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霍世钧身边的这几个侍卫,都是跟了他历练过生死的,一等一的高手,竟也丝毫没有防备。
霍世钧身边并未携刀。侍卫们骇然目眦欲裂,惊叫声中,拔刀奋不顾身扑来。却是赶不及了,那和尚已如大鹰扑到马前,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寒光掠过,眼见就要刺入马上之人的胸腹,霍世钧已仰身向后,堪堪避过利刃。
电光火石的一瞬。
那刺客本拟一招致命,万没想到竟被避开了去。刚这一下实在是集了全身力道,收势不及,匕刃擦过霍世钧坐骑的右耳,削掉了半爿。霍世钧翻身下马,那匹骏马很快竟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软倒在地,原来那匕首是淬过剧毒。侍卫们早聚了来,不等那刺客再有动作,数人一拥而上便将他迅速制住,抽了条马缰牢牢缚住。头领霍云臣经验老道,立刻上前将他下巴捏得脱臼,果然从嘴里滚出一颗自尽用的黑色药丸。
是个死士。
这一场突变叫街上大乱。和尚们法事也不做了,与路人惊叫着四下奔逃,地上丢满木鱼锤子,刚还人头攒动的街面,转眼空空落落,人群只聚集在远处惊疑不定地围观着。
“派人去把静安寺的和尚都抓起来,一个一个再查。”
霍云臣对着另外侍卫吩咐了一声,那侍卫离去,他回头,望着霍世钧问道:“世子,这刺客……”
“我亲自审,”霍世钧看了眼被地上被缚的人,“往薛家去吧。”
霍云城应了一声。霍世钧拎了刺客便往善水马车去,开了门将他丢进去,自己也跟着钻入。
善水刚才被马车外的声响惊动,顾不得什么避嫌,早看了出去。活了两辈子也没历过这样惊险的刺杀,一时心怦怦直跳。现在见霍世钧竟把刺客拎上了自己的车,关上了门。马车又开始辘辘前行,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呆呆看着。见他蹲到了那刺客脚边,正眼都没看自己一下,脸色阴晦便如煞神,哪里还敢再开口问。
霍世钧伸手出去,把那假和尚的下巴端回,冷冷道:“你是谁的人?”
那刺客很是骨硬,倒在马车里,闭眼只是不答。
霍世钧也没多话,握住他一臂反扭,清脆喀拉声中,已折断了。刺客痛苦□一声,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咬牙颤声道:“你有种,就给我个痛快……”
霍世钧不语,扭过他另臂,转眼又折断。
善水惊恐万分,听着那两下如断甘蔗的骨裂声,看这假和尚倒在自己脚前痛苦□,全身上下汗毛直竖,整个人发僵,一动不动。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兴元府来的。既敢行刺我,必定是没准备回去的。你是真要个痛快,还是要我再折断你的腿……”
善水听见霍世钧又对那人这样说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扭甘蔗而已。
“我……,我是刘九德的人……求……现在就给个痛快……”
霍世钧阴沉着脸,一语不发,伸手到他后颈处一捏,第三声喀拉后,那人痉挛一阵,很快便寂然不动了。
霍世钧这才像是注意到了善水的存在,看向她那张白得没了血色的脸。
善水已经没反应了,只盯着倒在自己脚边的那人。
已经死了,但是眼睛却还如鱼般地微睁,露出一爿眼白,像在与她对视。
这情景,看了会做恶梦的。
“我刚若没避过,你现在已经成寡妇了。”霍世钧起身,坐到她身畔,随口道。
善水闭上了眼睛,忍住胸腹间那种开始翻涌的不适。
从刚才事发的静安寺畔到薛家,路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善水却觉得像是熬了许久。终于等到马车停下,听见管家薛宁熟悉的的声音在外面兴奋地响了起来:“老爷,世子和姑娘到了!”
善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身边的那个男人给扶下马车的。他们一下来,一个侍卫立刻便驱了那辆马车离开。看到自己父亲笑容满面地从大开的门后迎出来时,善水终于憋不住胸腹中那忍了一路的汹涌之感,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薛笠喜迎归宁的女儿,一出来,见她竟吐了个满地。不明所以,也顾不上别的,慌忙上前。
善水觉到身畔的霍世钧拿他那只刚折了人脖子的手在轻轻拍她后背,又听见他对自己父亲道:“她昨夜睡觉时踢了被,许着了凉,这才一下车便呕食。怪我粗心没照看好她,还望岳父勿要见怪。”
薛笠信以为真,上前扶住善水,关切道:“可还难受?”
善水吐完了,这才舒服许多,终于直起腰。见霍世钧竟又从白筠手上接了帕子,面带得体的微笑,体贴地伸手过来替自己擦脸。忍住心中的不适,闭住呼吸,僵着脖子等他擦完了,这才对着薛笠笑道:“没什么。刚就是在马车里闷,早上出来时又吃得多,这才吐了的。现在舒服多了。爹,我娘呢?”
薛笠见她脸色好了些,这女婿对自己女儿也是体贴入微,并无这两日传言中的新婚不和,悬着的心才稍放了些,笑道:“你娘就在里头等你呢,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