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曳澜赶到“仁庆堂”时,整个铺子,包括铺子后充当住宿与库房用的两层小楼,都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好在因为是正月,这条街上铺子几乎都关了门过年,围观的人不多,寥寥几个,看到她来甚至还散开了。
这让做好准备迎接千夫所指、水泄不通场面的秋曳澜松了口气。
但才下马车,就听何子复哎呀一声,痛心疾首的看向不远处:“郡主!您看那里!”
——是“仁庆堂”几十年前开业时,重金聘请名家制作的牌匾。
这块平常都被擦得闪闪发亮光可鉴人的招牌,现在被砸得四分五裂不说,还故意丢弃在铺子前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或有意或无意,渐渐踩进了泥土中!
转头看,原本悬挂牌匾的地方,现在则换了一幅血淋淋的、触目惊心的横幅“杀人偿命”!
“先进去吧。”秋曳澜眯起眼,没有喊人收拾残破的招牌,而是举步向“仁庆堂”内走去。她在门槛上停了一停,仰头欣赏了下,居然还有点欣慰,“这字写得没我好。”
她身后的何子复等人均是无语问苍天: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进了门,被砸得四面漏风的大堂里,固然犹如废墟,中间还搭了个简单的灵堂,但气氛却出奇的和睦——
“……殿下义薄云天,草民无以为报!”披麻戴孝、拖儿带女的中年夫妇嚎啕痛哭。
“本王身为大瑞皇子,又有周王之封,既受社稷供养,岂能坐视尔等良庶受权贵欺压?”拥着华贵紫貂裘、眉目清秀的周王楚维舟一脸的悲天悯人,正不遗余力的展示着他的亲民作风,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秋曳澜进来,他甚至纡尊降贵的亲自俯身去扶起那对夫妇中的丈夫。
楚维舟和蔼得仿佛春天般温暖,“快起来!快起来!这些都是本王应该做的。”
“周王殿下真是个大好人!”懵懂跟着父母跪了又起起了又跪的小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忽然道。
“周王殿下好平易近人!”另外两个孩子愣了愣,一个下意识道。
“……周王殿下最好了!”最小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被哥哥姐姐掐了好几把,才愣愣的想起自己该说的台词。
楚维舟慈祥的看着他们,那目光,那神态,好像在看自己的私生子——跟不能结合的真爱所生、流落在外十几年,受尽委屈好容易认回来的那种——那叫一个慈爱欲滴!
转向走到跟前的秋曳澜,楚维舟立刻换上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宁颐郡主!你可有什么话说?!”
“宁颐拜见周王殿下,周王殿下万福金安!”秋曳澜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楚维舟冷笑着一挥手:“少废话!‘仁庆堂’胡乱抓药,致无辜之人丧命的事,你休想仗着你的郡主身份,以及阮老将军的权势就这么算了!本王今日既然遇见,必要为他们主持公道!绝不容任何贵胄仗势欺人、罔故国法!”
秋曳澜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心中神兽狂奔:“老娘跟阮老将军要有权有势,你这个脑残还敢砸上门来?!”
“殿下既然提到国法,那敢问殿下,我大瑞国法中,有哪一条是王爷可以随便砸人铺子的?”秋曳澜暗念了几遍“我现在是淑女、是郡主”后,淡笑着问。
楚维舟一愣,似乎对她没有服软请罪,竟然胆敢反过来诘问自己非常意外。
好在他反应也不慢,立刻冷笑了一声,环顾左右道:“谁说这地方是本王砸的?!”
“是啊是啊,咱们王爷何等身份,你这小小‘仁庆堂’,能够让王爷今日进来一坐,已经是蓬荜生辉!也配让王爷来砸?!”
“王爷大驾光临,‘仁庆堂’非但连个出来招待的人都没有,这半晌了茶没一口水没一碗,反而质问起王爷来了,真是不可理喻!”
周王府的随从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起了腔。
“那就是你们砸的了?”秋曳澜没理会其他人,目光一转,凌厉的看向那对披麻戴孝的夫妇!
那对夫妇被她看得一缩脑袋,但听楚维舟咳嗽一声,随即醒悟过来他们是有靠山的,而且靠山可比秋曳澜更大,顿时又涨了气焰:“就、就是我们砸的!你们‘仁庆堂’害死了我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砸你间药铺又怎么样?!”
秋曳澜冷冰冰的笑了笑,眼神如刀:“第一,你们的爹是不是因为‘仁庆堂’而死,你说了不算,本郡主说了不算,周王殿下……”她扫一眼眉头渐渐皱起的楚维舟,嗤笑,“说了也不算!”
“宁颐郡主!”周王府的下人想说话,但被秋曳澜再次无视了,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指向京兆府方向:“你应该去告官!官家派人检尸,查访,最后京兆尹判案下来,是什么缘故死的,那才算!”
放下手,秋曳澜冷冷的道,“在京兆尹断出是非之前,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爹是因为‘仁庆堂’死的?!难为随便一个人抬具尸体朝这大堂上一放,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砸铺子砸招牌?!照你们这样,往后谁还敢开门做生意!”
“第二,即使京兆断下来‘仁庆堂’有责任,那该赔该罚,也当由官家定!而不是你们自己来动手!否则人人占了点理就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国法体面何在!?”
秋曳澜戟指怒叱,“你们简直就是目无国法!丧心病狂!!!”
那夫妇两个被她问得瞠目结舌,倒是他们最大的孩子机灵,提醒道:“爹、娘!爷爷就是吃了他们家的药才没的!”
“对对对!”夫妇两个被提醒,那妻子立刻扯开喉咙放声大哭:“爹啊!您走的好冤枉——这天杀的‘仁庆堂’害死了您啊!”
“何掌柜,你出去喊个人去京兆击鼓鸣冤!”秋曳澜也提高了声音,厉声道,“去告这对夫妇大逆不道!谋害老父之后嫁祸咱们‘仁庆堂’,企图以此诬赖银钱!”
那妻子的哭声嘎然而止,吓得差点跳起来:“你你你胡说!”
何子复也被秋曳澜突如其来的吩咐弄得愣住,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本郡主胡说?!”秋曳澜轻蔑的扫了眼那妻子,道,“那本郡主问你们——你们老父死了,怀疑是‘仁庆堂’所为,为什么不去告官,要官家给你们个公道!而是先跑来‘仁庆堂’又是砸又是闹的——无非就是想讹诈银钱!老父死了,不思为他报仇,反而心急火燎的勒索好处,这不是图财是什么?!这就是不孝!你们这种不孝的人,谁知道你们的老父是怎么死的?没准就是为了讹诈‘仁庆堂’所以才——”
楚维舟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简直就是满口胡言!”
他一开口,那夫妇一家都松了口气!
“如今还是正月,京兆府开着门?!”楚维舟到底是周王,一上阵就开始反攻,“再者他们没去衙门直接来了这里,正是因为痛恨‘仁庆堂’,等不得衙门来做主,先把这处害人的铺子砸了出气——即使不合规矩,但也是情有可原!”
声音陡然一厉,“倒是你!宁颐郡主!瞧你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子,心思这样狠毒!当着受害之人的灵前,当着受害之人的家眷,不反思‘仁庆堂’的草菅人命,居然还妄想颠倒黑白、污蔑良善!真是贵胄之耻!你这样的人也配做郡主?!本王很该禀明皇祖母,削去你的郡主之封!”
“殿下请自重!”苏合等人闻言变色,秋曳澜却是轻描淡写的道,“本郡主的郡主之封来自于先父西河王,西河王之爵始于殿下您的曾祖父高宗皇帝!高宗皇帝曾许我西河王之爵世袭罔替,代代嫡女为郡主,视同宗室郡主!本郡主没记错的话,大瑞国法里,废封郡主也不该由诸王来提吧?这是后宫之权,殿下堂堂男儿,呵呵!”
“呵呵”二字的精髓,即使换了一世,仍旧妙用无穷。
楚维舟原本高贵优雅中时而带上温柔、时而带上严厉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除了那个让他看到后犹如老鼠看到猫一样的嫡母江皇后,他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人、包括谷太后跟前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讽刺和挑衅!
“你既然跟本王说国法。”好在自幼受到的顶尖贵族教导,让楚维舟在最短时间里冷静下来——他知道虽然论身份他没必要跟个无父无母的郡主讲什么国法什么公道,直接拿地位碾压就成!但跟前这个宁颐郡主,是这次二后新一轮争斗的引子!
眼下不管是谷太后还是江皇后,或者中立那派人,可以说朝野上下都在盯着她!在这时候拿身份拿权势压她——从小到大的经历,楚维舟绝对不想给嫡母任何机会找自己的麻烦!
所以他生生按下满腔狂怒,森然道,“那本王倒也要问你一问——污蔑王爷,该当何罪?!”
秋曳澜诧异:“这话怎么说?”
“你方才怀疑本王砸了‘仁庆堂’!”楚维舟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就这个把柄一鼓作气的收拾这个可恶之极的郡主——结果秋曳澜惊讶道:“王爷您这话说的,本郡主什么时候怀疑你来着?本郡主就是请教您一个问题而已!难道因为您也是王爷,您就以为本郡主当时是在怀疑您?!”
“你!!!”楚维舟没想到她居然当场不承认!
可仔细一回想——当时秋曳澜的原话是:“敢问殿下,我大瑞国法中,有哪一条是王爷可以随便砸人铺子的?”
她当时分明是反问同质问!
但现在,秋曳澜显然要咬死了是疑问——她还给疑问用了个漂亮的词叫做“请教”!
“这里还真热闹?”楚维舟正被气得死去活来,忽然门外传来一声他自幼熟悉的轻笑,跟着,一个着朱砂地折枝四季花卉纹织金缎锦衣、雍容华贵的少年,缓步而入!
“二皇兄!”楚维舟看到同母的燕王楚维则来了,大喜之下,站了起来!
秋曳澜则是心头微微一沉——即使她揣测这二王都不敢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拿自己怎么样,但二王到底是二王——就在这时,楚维则身后又转出一人,松绿地连云纹暗花缎锦袍,翡翠竹节簪,风采卓然,口角含笑,如噙春风,扫了眼屋中景象,嘴角笑意更深:“宁颐郡主别来无恙?哦,周王殿下,昨日匆匆一别,不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江崖霜!又是你!!!”楚维舟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