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曳澜对于叶太后会首先开口、而且是这样的开口微微愕然,想了想才道:“确实吃过很多苦,却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本来她还想盯着江家从宽处理叶太后,但现在看到这位老人,她也没什么想法了——任谁都看得出来,就算江家不动手,叶太后也活不长了。
恐怕她从高高在上的继皇后落魄到形同隐居的所谓太后,还能偷生这么久,就是靠着蛰伏伺机的信念。伺机之中动了,精气神也泄了,人,自然也撑不下去。
“因为这个法子本也是从一个苦命人那里,偶然知晓的。”叶太后盯着她,目光复杂,既有悲哀,也有怨怼,更多的却是颓然,“早年梁小庚因为家贫,不得不四处偷窃以养活自己。有次他偷吃了一家农户的好几个鸡蛋,却被抓了个现行——那孩子那会饿极了,被抓到后也不忘记把生鸡蛋连壳塞进嘴里吞下去,因此惹恼了主人,一怒之下给他灌了点用来毒耗子的砒霜,然后把他扔在野外等死,不料,他竟平安无事!”
似乎说了这么一番话后,有些疲惫,她合上眼,“后来他实在混不下去只能做了内侍……我刚刚进宫时非常苦闷,经常到他负责洒扫的地方去闲坐,一来二去跟他熟悉了,他想给我解闷,就说了这事,在他看来这是天不亡他,可我却起了好奇心……私下拿了两个本来处了杖毙的宫女尝试,果然……”
说到这里叶太后住了口,秋曳澜沉吟了会,道:“我知道这个法子,却是我母妃怕我被人所害,打听辟毒之术时所知道的。”她心想难怪叶太后这么落魄了,还能指挥得了皇帝的近侍梁小庚,原来这两位早就有交情——叶太后这个继后进宫,距今都多少年了?四十年?五十年?
而且听叶太后的语气,两人当初并非直接上下级关系,否则无论谷太后还是江皇后都不会让梁小庚贴身伺候皇帝了。倒是梁小庚因为打扫地点的缘故,做了少女时期的叶太后很长时间的心情垃圾筒……这种有过心灵交流的关系,不说是柏拉图式爱情,怎么也能混个知己了吧?
否则寻常情谊,怎么可能在一方落魄三十多年之后还能够让另一方去卖命?
“哀家虽然长年待在这里,但有端柔时常来探望,外头的事情还能听说些……你有个好母妃。”叶太后吐了口气,又睁开眼睛,哀伤的望着她,“只可惜哀家比起你母妃来实在无用,当年护不住姐姐的亲生骨肉,眼睁睁看着太子一家去了,只剩歧阳一个……如今想替端柔出口气,反竟拖累了她!”
秋曳澜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没忍住,道:“娘娘,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即使您这次计划成功了,陛下驾崩——但无论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失势,端柔县主一家,能得好吗?”
最主要的是,“端柔的婚事,拙夫已经得到皇后娘娘允诺,如果萧肃出孝时,永福公主殿下与欧世子就能有子嗣的话,那就作废。所以这件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只是你的想法,或许是你的愿望,但谁知道以后一定会这样?”叶太后对她的不解,报之漠然一笑,冷冷的道,“也许永福公主一直忘不了萧肃……到那时候皇后没准又要嫌端柔碍眼了!最重要的是,端柔遵循哀家的叮嘱,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永福公主,事事顺从曲意逢迎,哀家也不图别的,就图他们念着端柔的乖巧懂事、念着歧阳郡王妃的委曲求全,给这孩子一个忠厚的县马就好!结果呢?!”
叶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锋利如刀!
她低低的咆哮着,犹如一只受了伤的母兽,“他们还是拿端柔不当一回事!!!!永福是掬在手心一点点大风都吹不得的连城珍宝,哀家的端柔,那也是正经宗室血脉啊!要不是谷氏那贱人以卑鄙手段算计了她祖父——即使不说这些前事,就冲着端柔这些年来对永福的陪伴,他们也有脸拿端柔一辈子的大事、只是为了防范永福可能的委屈?!”
“但谷太后若得势,我想她也不见得会对端柔他们好……”秋曳澜微微蹙眉,“难道不是吗?”谷太后可是弄死了前朝太子一家、歧阳郡王能活也是因为脑子有问题,才做成太后的——端柔县主虽然是女孩子,但冲着她这些年来对江家的靠拢,谷太后怎么可能放过她?
“哀家当然知道,无论谷氏贱妇、还是江天鸾那个翻脸无情的东西,哪一方得势,对于哀家的端柔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叶太后闻言冷笑连连,“怎么你以为哀家这次动手的目的,仅仅只是襄助其中一方吗?看来,你之前看破哀家对皇帝下毒的手法,确实只是凑巧了!”
秋曳澜一怔,略一想,脸色微变:“娘娘究竟联络了哪位皇子?!或者,哪位宗亲?!”
既然叶太后的目的不是对付谷太后或江皇后,那只能是想同时对付双方了——实际上仔细一想正是如此,在双方都没有准备好最后的决战的时刻,如果皇帝真的被干掉了,被迫提前开战的二后,任何一方胜出都将是惨胜!
在这种情况下,却是皇室那些有野心有魄力的皇子宗亲崛起的好时机——毕竟,朝堂上还有一伙连二后都不敢威逼太过的势力:中立党!
中立党跟端柔县主一家没仇怨,皇室宗亲跟端柔县主一家也没过节,即使端柔县主的祖父当初死得不明不白,但时过景迁,县主只是无法承嗣的女子,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新君,都不会去为难这一家子!
“果然宫闱里没有一盏省油的灯!”秋曳澜苦笑了下,心想,“本以为叶太后是一气之下……合着人家把晚辈的后路全想好了!”
老实说秋曳澜非常认可叶太后的思路:皇后党能把端柔县主的终身大事不当一回事一次,下次就能把她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第二次……这种完全不可靠的靠山,必须换座保险的好吗?
换了她是叶太后,也会设法阴死二后,支持正统皇子继位当权,换取新君庇护端柔这一家的承诺!
只是叶太后福气差了点:第一皇帝居然没死!第二是,她这下毒之策还被识破了……
“这也没办法,谁叫我现在是江家妇?”秋曳澜现在觉得很痛苦,从个人感情上,叶太后的做法很对她胃口;但从大局上,她必须站江家这边!毕竟,叶太后的计划如果成功了,江家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秋曳澜一瞬间心潮起伏,忽听叶太后笑着道:“你觉得哀家会告诉你吗?”
“您不是说见了我才肯说?”秋曳澜一听叶太后的话就知道她不打算履行承诺了,叶太后也果然是这么做的——她很无所谓的道:“随口说说的而已,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败在了谁手里……原本哀家一直认为此计即使不成功,但哀家是无碍的。”
眼里流露一抹伤感,“可惜了梁小庚……”
“您是故意要留着这根刺在江家的心坎上?”秋曳澜沉思了会,道,“这样江家吃不准是皇室里的谁,只能对所有可能的皇嗣都不信任?”
以江家的行事风格,自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江皇后没有亲儿子,她也做不了女皇,想掌权,不扶持楚氏中人登基是不可能的。所以怎么杀也得留上几个……问题是皇室成员虽然不少,但就凭叶太后这里的暗示便大肆杀戮,这怎么可能让天下人相信?!
总而言之,叶太后毫不遮掩的说出自己对皇帝下手的目的,直接挑起了江家与皇室之间的互相怀疑——江家怀疑皇室中有人意图依靠叶太后的暗手干掉自己家、真正君临天下;皇室中人怀疑江家图谋不轨,不过是找个借口屠杀楚氏成员!
现在叶太后就算说出她原本打算支持哪位皇子上台,这会也没人相信了。
因为谁知道是不是叶太后为了掩护真正的盟友、故意拖个不相干的人出来?
叶太后笑眯眯的看着她:“为什么你一定认为哀家还有盟友?也可能是哀家自知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好容易传个信给梁小庚已经非常不易……根本无心也无力跟什么皇子什么宗亲结盟!不过就是想毒死皇帝,挑起你们与谷氏贱妇之间的激烈冲突罢了!横竖你们两派随便哪派倒台,哀家都很高兴!不过这大实话放在这里,你们,信么?”
秋曳澜沉默。
她自己信不信且不说,只说皇后党——肯定不会相信的!
原因很简单,叶太后怎么说都是先帝继后,像江皇后说的,当初谷太后宫斗胜利,把前朝太子灭得差点绝嗣、连带外戚叶家都灰飞烟灭,叶太后这个前朝太子的嫡母、实际上的亲姨妈居然还能活到现在!还在皇帝身边安插了梁小庚这样的棋子!她说她勾结不了皇子?!开什么玩笑!
没准连宗亲都要被怀疑上了!
“皇帝没死,目前还是二后争权的局势。”秋曳澜皱起眉,“这时候对整个皇室成员都起疑心,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说这些年来女主当政、皇室衰微,可再衰微,这面旗帜,太后党、皇后党都不敢扔!中立党不也是打着忠诚于皇帝的旗号才站住脚的?!”
当然,秋曳澜对于皇后党干掉太后党还是很有信心的,可她也知道,“一旦太后党悲剧,皇后党一家独大,那么这份疑心就不仅仅是疑心,就可以成为行动了!”
以江家现在还是“江半朝”时的跋扈骄横,秋曳澜可以想象当“江半朝”变成“江一朝”后,皇室成员会过上什么样水深火热的生活!
疑罪从有什么的,对大部分江家人来说毫无压力!
他们早就霸道惯了!
而且在失去太后党的制约后,很多人做事恐怕更加的肆无忌惮!
无论秦国公还是江皇后,这两位皇后党的高层,对于自己人又向来那么宽容……
问题是,亏待一个两个皇室成员没问题,亏待多了……江家就算不造反也会被认为是反贼!
不管叶太后对皇帝下毒之前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至少目前这番话,她想让江家不好过的目的是达到了……
“唉!这个夫家……”秋曳澜苦笑,“后宅里掐得乱七八糟也就算了,到底是小节,碍不着大局!在外面作孽多了遭报应了吧?端柔县主好欺负?歧阳王夫妇好欺负?叶太后好欺负?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
她看着微笑的叶太后,觉得没必要再留下去了——因为叶太后要见她的目的她差不多已经看穿:好奇与不甘。
至于说她那些算计与似真似假的目的,秋曳澜相信,叶太后是非常愿意让皇后党去想到抓狂的,不管自己来不来,她都会说。
所以再留下去,也就是被领着兜圈子……这种烦心事,还是交给江皇后他们去操心吧!
秋曳澜站起身:“您这些话我会带给皇后娘娘的,端柔是个好孩子,我一直很喜欢她,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保全她。只是我也不过是江家一个孙媳妇,能做的,就那么点……您要没有其他话,我就先走了?”
“用不着拿端柔吓唬哀家,哀家还能信任你们江家么?”叶太后这样漠然的回答。
秋曳澜也没计较:“那我告辞了!”
她毫不留恋的走到门口,叶太后忽然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