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江天驰在陶老夫人跟前是母子和睦,一派春光融融;在欧老夫人跟前就远没有那么和谐了——岂止不和谐?欧老夫人连见都不屑见他!
哪怕江天骖跟江天鹤这一子一女都赶了过来,隔窗苦苦相劝,屋内欧老夫人还是硬邦邦的砸了两个字出来:“不见!”
“母亲您为何这样狠心?”江天骖苦口婆心,“您不念四哥对父亲的一片纯孝之心,好歹想想他才长途跋涉的赶回来,身子还没好全就过来跟您请安!您这样于心何忍?!”
话音才落,门倒是开了,只是出现在门中的欧老夫人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反倒面罩严霜,冷冰冰的扫视着门外的晚辈们,厉声道:“于心何忍?!是啊,我也想问问江天驰你——不说镇北军乃我江家基业,北疆重地不容有失!就说你当年从一介士卒做起,这么多年来虽然有昆仑的提携,以及你自己争气,但军中你那些袍泽出的力难道就少了?!”
“想当年你才入行伍,什么都不懂,一开战就愣头愣脑朝前冲!若不是几个老卒念你年轻,虽然不知道你身份,但也拼着自己不活把你拉了回来,你能有今天?!”
“再说你晋将军的那一战,要不是你亲卫舍命替你挨了一箭,你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早就送回京中养老,还能继续驰骋沙场?!”
“就在五年前,你巡视前线,被胡人买通的奸细暴起行刺,虽然没受重伤,却中了胡地特产的剧毒,也是碧空那孩子率领三十精锐,夜袭胡族——三十一人战袍染血,回营之后受伤最轻的也昏迷了三日才清醒,更有近半人从此黯然归乡!饶是如此,他们手中兀自紧握着最关键的一味解药,才救下了你!”
欧老夫人越是骂越是震怒,禁不住急步上前,扬手就给了江天驰狠狠一记耳光,怒斥道,“这么多年的情义啊!昆仑待你再好,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岂能抵得上这千千万万人对你的恩情!你倒好,为了他的死,大军、北疆,全部不管了,就这么朝京里跑——你要只是部将也还罢了,你可是统帅!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统帅、还偏偏生在我们江家、还偏偏是昆仑教出来的?!”
“亏得你回来之前他就死了,不然,也要被你活活气死!”
说到这里,欧老夫人不禁泪下如雨,“昆仑呕心沥血这么多年,言传身教你行军布阵,费尽心机打造你的威信,手把手的教导你统帅之道……一辈子就栽培了你一个人,图的就是你能够薪尽火传,延续我江氏在北疆的声名!你却做了什么?一次吊唁,把什么都毁了!!!”
“叔父对侄儿恩重如山,侄儿不能不回来送叔父最后一程!”欧老夫人精通骑射,年纪虽然大了,力气还在,那一耳光又完全没留手,饶是江天驰是武将,也被打得脸上火辣辣的,口中更是有了淡淡的血腥气,但他仍旧站得笔直,恭敬的道,“婶母,侄儿……”
“你非要送他最后一程,打发个人回来讲,我会不如你意?!”欧老夫人的回答是又一记毫无留手的耳光,老人目光如炬,满是失望与伤心,“咱们江家如今权倾朝野,难道连把你叔父的遗体保留数月乃至于数年都做不到?!等你平定北疆再回京,亲自送昆仑入土——我们夫妇素来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养,会连这点心愿都不满足你?!”
见江天驰仍旧没有悔悟的意思,欧老夫人气冲顶门!她二话不说返身回屋,抄起一只尺高的摆瓶,朝江天驰当头就砸下去:“不争气的东西!还敢在这里耽搁时间!你若当真是昆仑教出来的人,这会就给我滚回北疆去!不滚?!那好!今儿个我就代昆仑清理门户!!!”
“母亲且慢啊!”江天骖看得出来,欧老夫人根本没有吓唬人的意思,纯粹要下重手,这一记敲下去,江天驰估计也就差不多了,他吓得赶紧上去一把抱住欧老夫人,“母亲您冷静点!冷静点!”
江天鹤也吓呆了,趁哥哥抱住母亲,用力推江天驰:“四哥您先走!快!先回国公府去,母亲这儿咱们慢慢给您说!”
乱七八糟之际,江崖霜看了看父亲与兄长,轻声请示:“父亲,孩儿去劝劝小婶婆?”
江天驰还没回答,江崖丹提醒道:“你这会上去,别让小婶婆也打重了——咱们等长辈火气褪些再来吧?”后面一句却是在怂恿江天驰走人了。
“你去试试,我跟你哥哥先去院外。”江天驰稍一思忖,却淡声吩咐。
江崖丹大急:“父亲,万一小婶婆……”把砸你的那一记砸在江崖霜身上怎么办?
好在欧老夫人虽然被气得七荤八素,倒还没到要四房父债子偿的地步,只是戳指着江崖霜怒喝:“你过来做什么?!还不快点把你父亲拉出去扶上马,叫他立刻滚回北疆主持大局?!”
“小婶婆,咱们进里头说去!”江崖霜对江天骖使个眼色——江天骖荒废武功多年,根本不是剽悍老母的对手,早就有点抱不住母亲了,又知道侄子身手不弱,见状立刻放了手,擦着汗劝道:“母亲,您听听十九的话吧,四哥有错,十九总没错吧?”
欧老夫人才不想听,奈何江崖霜正值年轻力壮,实力又高,嘴上连哄带劝,手底下却猛然一把按住她,硬是把她拖进屋子里,又“砰”的关上门!
老夫人正要发怒,冷不防江崖霜轻声道:“小婶婆,您真的觉得父亲会不顾大局到毫无准备就孤身回京吗?”
“……昆仑去得那么突然,他能准备个什么?!”欧老夫人一怔,随即冷笑!
“北疆的事情,孙儿还没去那边,如今也说不好。”江崖霜平静道,“但今早陪父亲先去拜见祖父时,祖父对父亲态度很是温和!”
欧老夫人皱眉:“温和?”
她知道秦国公对济北侯的感情,但也知道,将江家从寒微带到如今这地步的秦国公,绝对不是一个会让私情压过全局的人!
而且当初一听说江天驰不顾北疆战火将燃,执意回京时,秦国公可是当场昏倒不说,还差点导致了江家各房直接火拼!那会的江天驰若出现在秦国公跟前,秦国公估计得亲手掐死他!这才几天功夫,再见到江天驰居然就态度温和了?
“难道说……”见欧老夫人已经冷静了些,江崖霜忙松开手,老夫人走到上首坐了,随手指了下不远处的席位让他坐,紧皱双眉,“这次北胡进犯,是老四的算计?”
“父亲这次执意日夜兼程的回京,恐怕早在计划之内!”江崖霜叹了口气,“不过恰好赶上了小叔公过世——原本父亲应该有其他安排,让北胡相信他必须回京、而且是突然回京!”
欧老夫人想了想,方才江天驰虽然被自己又打又骂,但既不羞愧,也没什么对北疆担心的意思,看来是胸有成竹?她舒了口气:“真这样的话……我倒是冤枉他了!”
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去,“那为什么不早说?!他很喜欢挨抽么!用不用我一会再抽他一顿?!”
“父亲想是有什么安排不方便当众说出来?”江崖霜也只能猜测,因为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觉得自己会猜错,济北侯与江天驰也许真的情同父子,在江天驰心目中,这个叔父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秦国公。但想想江天驰是什么人?
正值青春年华,却毅然舍弃京中繁华,以统帅之子的身份,从最底层的士卒一步步爬到统帅之位——这里不说他的毅力、能力、努力……只说他这么做的缘故:好听点叫抱负,坦白点就是野心!
在兄弟们为朝中利益争的死去活来之际,江天驰却已经直指江家起家的基业!
江崖霜绝不认为这样既有野心又有眼光的父亲,会是一时冲动到不顾大局的人——镇北军中也容不下这样脑残的统帅!
那么江天驰俨然脑残般的坚持回京,除了根本就是在坑北胡外,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前几日祖父被气昏,我跟八哥私下商议,趁机坑了大房和三房一把,未想父子竟是想到一起去了……父亲竟也给北胡设了个圈套!”江崖霜心下微哂,抬头道:“小婶婆若是不放心,不如一会亲自去问问祖父?”
……欧老夫人拜访完秦国公后,果然没有再骂江天驰,但也没有派人去探望他,权当没揍过这个侄子一样。
陶老夫人知道这些经过后,颇为哭笑不得,派胡妈妈去安慰江天驰:“你们婶母就这脾气,多少年了也不改,你多担待些!她也是为你好!”
正让儿子们伺候着给脸上敷药的江天驰倒也没有跟婶母计较的意思,谢过继母的关心,转头绝口不提——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再说什么。
由于他被欧老夫人打了脸,这地方受了伤可不好出现在人前,所以原本决定次日就出殡,又拖了两天,待他面容看不出异样了,这才正式开始——这一天格外的隆重,秦国公亲自送行,太后携皇帝、皇后亲至济北侯府上香,整个京城都为这次丧仪所惊动!
长达十数里的送葬队伍,囊括了整个朝堂与大半个宗室。簇拥着沉重的棺椁,缓缓移向城郊——经过江家上下的磋商,还是决定向夔县男瞒下济北侯身死的消息,这样济北侯暂时就不能归葬故土,只能先葬在京畿,等日后夔县男也去了,再让六房扶灵还乡。
这对于参与送葬的达官贵人们来说可就惨了,本来济北侯的灵柩若是要送回夔县,那按照规矩他们送到城外十里长亭就成——那是人来人往的送行处,一路都是修缮齐整的官道,太好走了,完全不费事!
但现在呢?为了表示对江家的重视,得陪着一路送到山上选好的临时墓地去!
年轻力壮的也还罢了,像薛畅这年纪,到山下仰望了下蜿蜒崎岖的山道就想骂人了——老子现在要还能爬上这种山,还用得着把指望押在秋静澜身上?肯定是全心全意等亲孙子痊愈好不好!
好在秦国公还没老糊涂,真叫薛畅这种一把年纪又干了一辈子文官的臣子一起上山,不定这山上又要多挖几口穴呢?
所以自己让人扶上山前,特意叮嘱薛畅等年纪大了、腿脚实在不灵便的人留在山下。等江家葬完济北侯,下山后再一起回京吃最后一顿丧席。
“薛相!”薛畅在山下临时搭建的亭中待了会,觉得人多气闷,就起身到旁边的林中散会步,谁想才到僻静处,却听身后有人招呼,“镇北大将军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坚持回京,秦国公虽则初闻震怒,之后却若无其事……薛相以为如何?”
薛畅看着来人,微微皱眉:“不如何。”
“薛相何必如此防备?”那人淡淡一笑,“当年江家天字辈诸人争相入朝,包括陶老夫人提点过的江天骐都舍不得京中繁华,不愿意去军中受苦!惟独江天驰高瞻远瞩,而且心存大志……他这次设计北胡,恰好赶上了济北侯故去……只是,如果济北侯没有故去,他来这么一手,究竟意欲何为?”
“你若好奇,何不去问江天驰?毕竟……”薛畅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那人打断:“引蛇出洞,即使不能全歼北胡,也要将他们打个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力犯边!”
薛畅的脸色阴沉下来:“够了!”
那人却还不住口:“初看是好事,但江天驰地位稳固如山,也升无可升,何必急于立这样的大功?倒不如留着北胡缓缓图之,毕竟他还有个公认会接班的幼子江崖霜需要栽培的不是吗?”
“他急于腾出手来,究竟所为何事……薛相何等眼力,岂会看不出来?”
那人见薛畅转身开始离开,疾步跟上,声音虽轻,却字字诛心:“当年谷氏挟太后之势,以薛家满门逼迫薛相投诚时,薛相曾言此生只知忠君报国,不知忠太后报国……如今薛相的铮铮傲骨,不知是否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