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桐的心态,秋曳澜其实非常理解。
简单来说,就是“不在乎陪你白手起家,只害怕跟着你没有希望”。
尽管楚意桐跟江崖丹都属于贵胄子弟,而且还不是被边缘的那种,他们就算横下心来不管不顾,花天酒地一辈子,也有这个条件。
但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做米虫的。
尤其楚意桐也好、江崖丹也罢,他们的出身注定他们想要上进的话,真的不难。
这种情况下,江崖丹依旧选择成天拈花惹草不务正业,里里外外,谁能不在羡慕他投了个好胎之余,再暗骂上一句“废物”?
江崖丹或者已经习惯,或者他就是能够无所谓,但楚意桐不行。
青春韶华嫁给年纪快可以给她做爹的江崖丹,还是个朝野上下都公认的渣男——这样打碎她所有少女幻想的婚姻,还伴随着无数人背后嘲笑与唾弃的“江家果然势大,连正经宗室郡主都上赶着做续弦了,真是丢尽楚氏皇族的脸面”。
顶着层层屈辱进门的楚意桐,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况:丈夫绝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家产已被长辈们心照不宣内定给元配嫡子。留给她的,还有什么?
她的命运,似乎就是安分守己的生孩子,打理后院,然后喝下一盏又一盏美貌侍妾们敬上来的茶……从屈辱的开始,一眼看到悲凉的结局。
也许有人愿意接受这样逆来顺受的命运。
但楚意桐不是这样的人。
前面说了,作为淮南王府唯一的嫡出郡主,楚意桐的幼年与少女时代,都是在锦绣堆里度过的。
哪怕莫王妃过世之后,她也有兄嫂无微不至的关怀。
从来都是王府的掌上明珠,从来都是贵女中的佼佼者,让她接受这样一件婚姻,已经到达了她容忍的上限,婚后还要过这样无望的生活——她怎么可能甘心?!
“在外人看来,我是四房的长嫂,但实际上,哪怕是盛逝水那个庶媳,过的也比我有盼头!”惠郡王妃死死攥紧了被子,哑着嗓子,似乎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在昏暗的内室,透着寒意,更透着怨毒,“我早就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尤其是庄蔓,她没少跟你说我坏话是吧?也是,她向来不大看得起江崖丹,又怎么会看得起我?!”
“想当初我没出阁时,跟绮筝她们来往不能说多频繁,但也是时常一叙的!那时候你跟盛逝水,算什么?!你也还罢了,到底有个郡主身份,再怎么被你伯父伯母亏待,血脉放在那里,终归也算正经贵女!可盛逝水,她连自己亲爹是谁都讲不清楚,就因为嫁得比我好,反倒是做上了正经少夫人!”
“反倒是我,出阁前交好的朋友,出阁后做了妯娌跟姑嫂,竟是疏远了!我做错了什么?无非是拗不过父王,嫁了江崖丹这个……废物!”
她苍白的唇齿间吐出“废物”两个字时,眼底那浓烈的怨恨让秋曳澜微微蹙眉:惠郡王妃怨恨丈夫,这没什么奇怪的,摊上惠郡王这种人,正常做妻子的不恨才怪!就算当年的小陶氏,贤名远播了,她只是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怨没恨。
但秋曳澜没想到惠郡王妃对惠郡王的恨,如此深沉。
今天这番谈话,惠郡王妃始终直呼惠郡王的名字,言语中没有丝毫夫妻之情,只有仿佛倾尽三江之水也冲洗不尽的怨恨与轻蔑。
“倘若可以的话,这位八嫂怕是一点也不在乎做寡妇吧?”这么个想法突兀的出现在秋曳澜心底,“前头八嫂……那么好脾气、能忍耐的人,可不是到处都有的!”
其实小陶氏的出身,论尊贵不如惠郡王妃,但陶吟松之后,也真的不低了。在娘家时,小陶氏也是父母的手中宝。只是小陶氏运气实在太坏,先是因为容貌不够出色,根本留不住丈夫的心——惠郡王妃好歹算个美人——最要命的是,小陶氏没撑到婆婆回来。
要没太子妃拉偏架,惠郡王妃即使是个美人,如今这郡王妃做得怕也没有现在这么稳固。之前为了安珍裳的上位之心,小陶氏差点被逼死就是个例子。
这么想着秋曳澜也觉得惠郡王妃的人生忒是悲剧——好好的宗室郡主,却嫁了个浪荡子,身价一下子就跌了下去,对于一个一直被宠着惯着的人来说已经很痛苦了!偏还看到身边许多不如自己的人过得比自己有盼头不说,从前的好朋友也因种种缘故疏远了自己,这种情况下,倒也难怪她老是心气儿不平。
不过她觉得惠郡王妃也是敏感过了头:“蔓儿不喜欢你,这跟我有点关系。那年你小产,怨我没给你药,我知道你是伤心孩子,气头上迁怒我几句——不过蔓儿的性.子你也清楚,她最是护短,跟我关系好,知道了这事,难免就觉得你不够器量!之后对你确实有些印象不好,可要不是你一再找事儿,她也不至于对你总没好话!”
“至于十八姐姐她们,你倒是冤枉人了!”
“你进门时,她们已经嫁了人,总不可能还跟没出阁时一样,三天两头邀你聚一聚,没事弄个诗社词社的谈谈风花雪月,到底要围着自家丈夫孩子公婆转了不是吗?谁家还没点操心事,怎么可能继续跟你亲切来往如没嫁那会?”
惠郡王妃听了这话,没什么触动的意思,只淡淡道:“是吗?那我瞧她们跟你来往可没少下来,倒比出阁前还多了。说到底,我嫁了个废物,女子出阁前的身份看父兄,出阁后自然看丈夫。我的丈夫不争气,我跟着被你们瞧不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来说去,你一直找事,是因为你觉得我们都瞧不起你?”秋曳澜嘴角勾了勾,“所以你就可着劲儿的跟我们闹,好证明你终究是长媳?”
“原本几次闹下来没什么意思,其实我想也认命了,可谁叫这时候父亲回来了?”惠郡王妃没否认,淡淡的说道,“你不会明白我听说父亲对江崖丹疼爱有加,对江崖霜却不冷不热时的心情——尤其大秦定鼎之后,父亲更是一心一意扶持江崖丹!你绝不知道我这两年的心情!”
她说到这里终于看向秋曳澜,冷笑出了声,“那种快死了却被救活过来的感觉——其实我并不在乎江崖丹能不能争过江崖霜!只要他肯去争,让我知道我嫁的这个人,到底不是一个纯粹的废物……往后哪怕陪他被贬到天涯海角,有这份念想,我也心甘情愿了!”
“可他……连争都不想争!!!”
毫无征兆的,惠郡王妃嚎啕出声,苍白的手臂一下又一下的捶着榻,任谁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哀恸与绝望,“他连争都不要争啊他!!!我私下旁敲侧击了多少次,你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那个位置坐上去之后,成天要听谏臣聒噪,还不如就让给江崖霜,他只管及时行乐就好——反正他就是坐上那个位置,肯定也只做这些事!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那个位置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前朝谷太后甚至为此杀子!!!这样的诱惑都触动不了他,你说我还有什么指望?!”
激烈的哭喊到这里却是嘎然而止,惠郡王妃吸了吸鼻子,惨笑一声:“说到底,不谈家世,我确实比不上你跟盛逝水——你就不要说了,把江崖霜管了这么多年,他还对你死心塌地!就是盛逝水,江崖朱成亲前的名声,要不是他是庶子,江家没什么人惯着他的话,恐怕不会比江崖丹好多少!可她过门之后愣是劝着他回心转意好好过日子!我当时知道自己必须嫁给江崖丹时,曾想过,盛逝水可以管住江崖朱,你能管住江崖霜,难道我会比你们差吗……”
她苍白的唇间逸出悲哀的叹息,“可我错了!这世上,原来真有扶不起的东西!”
“东西”二字念出来,只听语气,都充满了她的不甘与怨毒!
秋曳澜这会已经大致知道了她的心态,倒是无所谓了,漫不经心的问:“那么你这次设计我,是因为觉得八哥没用,索性你自己来?”
“我就是不想你跟盛逝水好!”惠郡王妃冷笑了一声,“到底你比盛逝水技高一筹——也是,我早就该想到了,虽然你出身比盛逝水尊贵,可娘家还不是跟她一样,没什么人?秋静澜再疼你再能干,他到底就一个人!而且论到在家族中的地位,江崖霜哪里是江崖朱能比的?!你竟能把他管得乖乖巧巧,到现在都只守着你一个人,连把他疼大的四姑想给他塞人都不成不说,前头的事情他更是一个人担下,半点不叫你操心!相比之下,盛逝水笼络住江崖朱,还是给他不断出谋划策好讨父亲欢心交换来的,足见你才是高手!也是我急于报复,还真以为她会成功!”
“你的意思是,这次算计我,是盛逝水撺掇你的?”秋曳澜蹙起眉,她还以为是惠郡王妃主谋呢!
惠郡王妃冷笑着道:“她还没回京前就派心腹送了信给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投靠,我又不是不知道婆婆不喜欢她,哪有什么耐心敷衍她?直接就对送信的人说了一句:‘听说十六弟妹从前与十九弟妹可是同窗,如今竟对我说这话么’。然后她就回信说会让我看到她的诚意的!”
说到这里,惠郡王妃扫了眼秋曳澜,“信我特意放了起来,就在宝儿房里,书案底下的暗格中!”
秋曳澜轻笑了一声:“那可谢谢你了,回头我拿到了,一定要拿去给十六嫂看看,当然,这得她活下来才好!说实话,我之前跟你一样,都觉得她是个聪明人,要不是瑰儿的事情上觑出破绽,还真发现不了她哪里是想投靠我?根本就是想卖我!”
惠郡王妃冷笑着道:“她跟我一样,嫁的丈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江崖朱因为不是嫡出,打小受委屈,难免心中郁结不平,盛逝水抓住他的野心给他出主意,倒也能驾御他!可江崖丹是嫡长子,自幼受尽宠爱,他是在蜜罐里消磨了志气的人,却是无药可医!本来江崖朱想自立门户,不熬上些年是不可能的。盛逝水大概是想潜移默化的慢慢改变他吧!可惜世事难料,这前前后后也才十年光景,江崖朱就做了郡王!所谓饱暖思淫.欲,盛逝水再不给他找点事做,她那后院怕是都要比我后院热闹了!”
最要命的是,“母亲疼你跟我,不会放任咱们被姬妾欺负!但对她可没什么耐心,她想靠母亲撑腰都不行!娘家又是指望靠她沾富贵呢!江崖朱的心一变,她还能有什么?!”
吐了口气,惠郡王妃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不过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真以为帮我坑了你,我就会引她为知己不成?!我原想着,等你被母亲发作,坏了名声,崇郡王府彻底失势之后,再把她的信拿给母亲,随便从身边找两个替罪羊,就说底下人接到信后,知道我不会同意这样的事,瞒着我做的!结果……”
她意兴阑珊的一叹,“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你这是什么药,可以给我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