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陈年往事已然飘失在滚滚的天风里,此刻被大太太顺着回忆的长河漫溯着言出來,似乎因了时间的治愈早沒了过多的疼痛,但那些隐隐的痛楚依旧在心坎儿里起得作弄。
渐渐的,凤凤听的入神。
那幽幽夜风灌溉窗棱、吹散了撩拨的烛烟,大太太徐徐的收住了自己的语音,颔首抬目,无悲无喜的平和的看着凤凤:“我的故事讲完了。”旋即一顿,她探首,“后面的故事,你知道么?”
后面的故事,自然是得从凤凤父母那时候说起了!是大太太所不知道的、也是凤凤不能知道的详细的,两个人便这样且揣摸、且徐徐的把这一段过往补充完整……
当年,大太太与老爷所生的亲生女儿虽被投火,但那负责此事的管家是大太太的心腹。
他的妻子是大太太房里的人,那女子有着一段飘零的身世,在她十三岁时就成了皇宫里头一个大太监私纳的老婆,后來出逃到金陵,被大太太收留后安置在身边伺候。
彼时,那女子她亦是风华正茂的年景、娟秀的眉目,却每天只做素净打扮,以此來避祸。
大太太对这女子很不错,当年是亲自将这女子指给了这万府管家的。在二人成婚之后,平素大太太对他们夫妇的照拂更是有增无减、待遇优厚。
如此,让这么一个人來做这亲手将大太太女儿投火的事情,委实是一种折磨!他心里是相信大太太的,大太太一如霜雪般坚贞,怎么会背叛老爷?又能有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令这大门大户出身的女人做出背叛万老爷的事情?
莫说大太太不会做出这等事情,其实纵然是她真的做出來了,这管家夫妇也依旧是忠于她的,莫可改变!
只是,当年情势如斯,这管家纵有再多的不忍和不愿,却也无法拂逆一家之主万老爷的命令、无法留住这个玉雪可人的孩子……他亲自结果了那无邪又无辜的一条小生命,顿觉自己造了弥天大孽!面对恩重如山的大太太,他又委实沒有办法将其救出。心灰意冷之下,他却又不得不强迫着自己冷静下來,纵观前景、从长计议。
他聪明的认识到他知道了这宅门的丑闻,老爷怕是不会让他这样长久的活着了……这管家是一个聪明人,他的父辈便是这万府里的人,在万府也算是资历颇深。他主动向老爷提出回乡告老,以求避祸。
万老爷毕竟还是心慈的,他知道凡事做的不能太尽,不然纵是人不报也会有天报!老爷念着这位管家一家几代皆服侍万府、又素來忠心耿耿全无错处。斟酌须臾,便准了他的请求,赐他夫妻银钱、准其回乡养老。
同年,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夫妇二人虽身在乡下,却始终不能忘记身遭囹圄、境界困苦的大太太。
当有了这个女儿之后,这夫妻二人便开始有了全新的谋划,计划下这一盘大棋!
他们开始将希望凝聚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自幼栽培教导这女儿,苦心养育、珍爱倍至,让其明白自己所肩负的宿命,明白自己长大之后一定会重回万府帮助这位看似命穷的太太,代替父母偿还大太太当年的知遇及照拂之恩……
灯影之下大太太的侧影异常美观,又加之这等高贵的人儿却身处在这样困窘的境地,则又于高贵美秀之外又多添了一痕凄迷的魅惑。
大太太微侧目叹了口气,对凤凤颔首稳言:“你的父母知恩图报,委实令我感动!”口吻有真切的动容,她颔一颔首,沉了目光看定了凤凤,“她们肯将自己宝贵的女儿献出來帮扶我,其心更是难得、更是令天地也动容!”
凤凤默默垂目,心中滋味莫名。父母的命令是大过天的不可违逆,但这一刻她忽而有种淡淡的悲哀,这悲哀似乎是为了自己。
大太太缓了口气,重又问她:“见到我,沒少花费心力脑力吧!”
凤凤闻言,点头如实道出:“要见大太太一面儿,委实是难于登天的……不然奴才入府已有一段日子,也不会这个时候才迟迟过來。”
这个答案是不曾出乎意料的。大太太又道:“你千方百计要见到我是为什么?”顿声侧目,“你大可以自己在府里想法子帮我脱困,又为什么一定让我知道你的到來?”她并非诚心刁难,实在是瞧着这女孩子觉的实有一段眼缘,故而有意逗她一逗。又兴许是经久沒有同人说过话了,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还会说话,故而此刻瞧见这么个女孩子就觉的亲昵,就想多同她说说话儿。
不过,这女孩子实有一张酷似她年轻时候的面盘,特别是那眼角眉梢浮动着的一抹神韵更是一个模子刻出來般的不能言喻!这倒令大太太惊奇,心道着面容相似倒还可有,但一个人的举手投足、神韵气度当真也是可以临摹的?可见她的父母在这女儿身上是花费了极多心思,竟将这女儿教养的与她大太太这样贴近!
凤凤有点儿发慌,她辩不出大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道着莫非她起了怀疑?抿唇定神,斟酌着道:“因要告诉您,希望会有。怕您丧志。”又补了四个字。
这话惹得大太太陡然发笑:“丧志?”她抬目玩味,勾唇薄讪,“若是丧志我早便丧志了……”也觉的沒了意思,不再说下去。
凤凤心中隐动,旋即蹙眉、神色声息轻软且急促:“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您。”敛眸微侧目,放缓了些语气,“我进万家已有一阵子了,但一直在摸爬滚打、摸着石头过河……莫说帮助您的法子我沒有寻到,连我自己也屡次险些丢了性命。”且思且言,隐约有些灰败。
大太太从容淡泊:“但是你并沒有丢了性命。”只这一句,不重不轻的语气。
凤凤闻言一定,甫一抬头。
等影中大太太神色有些朦胧,反倒显出那一双眼睛里点染着的熠熠神色:“能一再避过阎王爷耳目的人,我不认为凭借的仅是运气。”依旧气定神闲,这位太太委实是理性而淡泊的一个人,她就那么坐在那里便已经是一种气度、一道风景,不消刻意的浓墨重彩,她的心胸里已经贮藏了天地经纬、宇宙乾坤。
凤凤神绪微僵,大太太这话让她忽有恍然大悟之感,但又觉的自己似乎当真沒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來到万府其实什么都还沒有做,如果说她做了什么,那她就只做了一件事而已,即是在巧合机缘下抓住了大少爷万瑾煜的心……
凤凤这边儿愣怔着,大太太抬手拍拍她的手掌,敛目温声:“这行路的事情,我來提点你。”
凤凤循声一抬目,对上大太太这含笑又含睿的眸,心中浅定,即而蹙眉侧首:“请太太明示,奴才该怎样帮助您?”心绪忽而迫切。
借着被涣散的明灭不定的光影波及,大太太浅转了身子,平心定气后告诉凤凤:“你去接近二太太。二太太一定会帮助你……”旋又一回目,眼波剪了秋水、揉了睿智,黑白分明,“帮助我。”停顿后接口补充。
凤凤心绪沉淀,就此记下:“我需要说什么?”稳声回问。
大太太勾唇一笑,微微的,眼底浮动一抹一切尽在掌控中的自信:“你什么都不用说,只凭你这张脸。”抬手将凤凤的下颚挑起來,双目微哂,目光精细的有如审视一件精心雕琢的瓷器。
这氛围让凤凤忽而有点儿不适应,她周身每一寸肌肤都绷的紧紧的、十分的不受用。
但凤凤很聪明,不多的思忖后她心里就依稀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但又似乎不大理解。她有不好的感觉,凭借自己这张脸……
大太太渐渐放开钳制凤凤下颚的素指,勾唇哂笑、双目有些放空:“昔时老三杨姿娴那个贱人巴结我,与我交好。”声音陡变得冷冷的,整个人蜕变的充斥戾气,一如死阴中挣扎、满身怨愤的罗刹,“我本与老二相互不屑,将这看起來乖顺的老三看作自己的人。谁知最后那贱人如此害我、还夺了我正室的位子,让我百口莫辩有苦不能言!”她声音骤利,唇畔一抹冷笑凛凛的泛着严酷的寒,“今时不同往日了,那二姨太的性子我最了解,她岂能容忍老三凌驾在她之上、入主了青阳院?”目光至此终于回过了些神采,看着凤凤定了一定。
凤凤忖度着颔首:“是,二太太与太太,素來是不睦的。”又稳言补充,“至少从我來时到现在,依稀是能感觉出她们两个的相互针对。”
“可不是这个理儿么!”大太太愈发应了自己心中的忖度,唇畔那冷冷的哂笑变为了讥诮不屑,双眸里噙着的秋色愈发凛冽森寒,“时今二太太若与我结盟斗倒那贱人,她是甘之如饴的!”又是这戾气阵阵、心绪波及的发着狠犹不解气的一句,旋即又甫然定心,瞧向凤凤的时候目光变得轻柔许多、话语也幽幽然如一阵过谷徐风,“这之中,需要你的斡旋。”
凤凤心里一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