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楼静悄悄的,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程一路面对着窗外的香樟,看见一两只很小的虫子正在樟树叶上爬来爬去。樟树是不太生虫的,这虫子一定是从别的树上爬来的。虫子很小,背上有很好看的花斑。程一路曾听说过:越是漂亮的虫子越具有毒性。他看着虫子,虫子却对他的注视漠然置之。
任怀航书记下午到省里去了,张敏钊副省长出事了,这多少出乎任怀航的意外。本来满怀希望的民营企业发展现场会,成了张敏钊最后的政治舞台,任怀航听了程一路的反映后,用手摸着头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他就要了车回省城了。
程一路在任怀航走后,一个人静静地站着。茶在桌上冒着热气,天气也渐渐地有些热了。
应该说,张敏钊走了,程一路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虽然他早就有一种预感,但是他没有想到张敏钊被带走的地点会是南州,而且还是当着侄女婿程一路的面。就那么一瞬间,张敏钊走完了他的政治生涯。像他这样省部级高官,纪委在决定审查他时,都是反复而慎重的。甚至是早已获得更高层的许可和点头,才正式动手的。一旦被带走,不可能再回到政治舞台了。
程一路现在最想的是打一个电话告诉婶婶,他几次拨好了号码,就是没有按下去。他相信,婶婶一定也获得了消息,这对一个女人打击是最大的。从丈夫是副省长的光环中,一下子跌到阶下囚的羞辱里,婶婶不知如何才能接受这样痛苦的现实。张晓玉以前就对程一路多次说过,日子只要能过,关键是要平安。为了身外之物,而置身囹圄,这太不值得,也太轻视自己的前程和生命了。
电话响了,程一路迅速地走过去,一看号码,是王士达市长办公室的。他就接了,王士达说:“你过来一下吧,有点事同你商量。”
程一路不知道王士达市长这个时候找他,为的是什么。王士达当然知道了张敏钊的事,现在这方面的事,就像会走路的风一样,跑得贼快。
见程一路进来,王士达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怀航同志回省里了吧?”
“是啊,下午才走。”
“啊!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进展得怎么样啦?这个工程全市老百姓都在关注,你一定要多下些功夫。拆迁涉及到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小看,一定要处理好,哪怕是最小的问题。一路啊,这是个硬担子,要挑稳哪!”
“这我知道。拆迁工作正在进行,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招标,我正让指挥部在拟方案。拟好后,再请市长过目。”
“这很好,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方案,要搞阳光点,老百姓议论最多的就是这点。凭本事招标,无话可说。暗箱操作,不仅仅不利于工程建设,也损坏**形象,同时还容易害了我们的干部。”
“这请市长放心,一定是阳光操作,公开公正。”
“这就好,一路啊,你也还年轻哪。现在的官场,多少人就是因为眼前的一点利益,铸成大错,自毁前程。这让人痛心,也让人惋惜。唉!”
王士达最后的一声叹息,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程一路听着,却没有做声。王士达上前去轻轻地关了门,回过头说:“敏钊同志的事,不会太严重吧?”
程一路知道这才是王士达要和他说的话,就含糊地答道:“不清楚。”
“是啊,现在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人清楚。我看敏钊同志一贯还是很正派的,怎么?怎么就……”王士达显得有些心疼的样子。
程一路低头喝了口茶,正好手机响了。他就在王士达当面接过来,是阎丽丽。程一路说:“这样吧,我在士达市长这儿。马上回办公室,你到那吧。”说着就收线了,朝王士达望望,意思是没别的我就走了。王士达笑笑,耸了耸又粗又短的脖颈,说:“就说到这,你有事,先走吧。”
程一路转身就往外走,王士达却送了出来。在门口,王士达拍拍程一路的肩膀,“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啊,多注意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亏什么也别亏了自己。啊!”
“谢谢市长。”程一路边说边走。下楼时,正好碰见徐硕峰。两个人打了招呼,徐硕峰拉着程一路的袖子,悄声说:“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怎么就?”
程一路摇了摇头,徐硕峰的脸上是一种忧心的神色。
回到办公室,阎丽丽已经到了,陈阳给她泡好茶,就掩上门出去了。阎丽丽急急地问:“张省长怎么就?”
这后半截话不说出来,程一路也知道。他看着阎丽丽,脸色急得发红,手在不停地攥着。程一路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道:“谁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急也没用,只有等着组织上处理。”
“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次他都心神不宁的,昨天下午他让我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我骂了他,谁曾想……也不知他现在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听说现在审讯都十分严厉,他是个倔性子,不知要吃多少苦。秘书长,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好去看看他。”阎丽丽说着眼睛都红了。
“这不大可能。现在都是异地羁押,秘密得很。只要没事,也呆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我想下一步,纪委肯定要找你谈话。你要想好了,作好心理准备。”程一路起身为阎丽丽续了茶水。
“找我谈话?”阎丽丽很是惊讶。
程一路说:“我这么想,当然也不一定。”
“上次他到南州,我问他找孙前进他们干什么,他只是叫我别管闲事。现在看来,恐怕也是与这事有关。”阎丽丽用手纸擦着眼睛,说,“没想到这么严重。”
程一路听着没有再做声。阎丽丽擦好了眼睛,又拿出化妆盒,到卫生间去补了妆,然后告辞出去。程一路掩上门,却感到这门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程一路相信,现在全江南省的大大小小的干部,议论的中心大概就是张敏钊。南州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程一路却感到,各种猜测,各种设想,就像一条条小蛇,在各个角落里爬行。雷远程被烧死了,黄川被双规了,现在,曾经是南州市委书记的张敏钊副省长被纪委的人带走了,这些或明或暗的官场新闻,直刺激着那些小蛇,让它们血脉贲张,四处飞舞……晚上应酬完后,叶开送程一路回家。程一路靠在车后背上,他是有点累了。
叶开放着民歌CD,这是程一路喜欢听的。跟了程一路两年来,叶开算是摸透了程一路的习惯。程一路一累,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事,就是放音乐,而且一定要是民歌。有时,程一路听着兴起,也跟着哼几句。然而这回,程一路却让叶开把音乐关了。叶开有些不明就里,也不好问。车了一直往前,叶开笑着说:“现在的老百姓真是能编,张敏钊的事,就出来了好几个版本。”
程一路本来不想听叶开讲这些,但是他没有阻止。叶开就道:“有人说张敏钊是在开会时,被几个警察直接带走的。有人说,是在喝酒时,张敏钊正把一杯酒端在手上,纪委的人来了。更玄乎的是,有人传着,公安出动了好几十的警察,把开会的地方包围了。张敏钊被带走时,还大骂不止。最后嘴上被贴上了胶纸。”
真是编得可怕!程一路听着心里发凉。叶开看程一路没有做声,就不说了。
程一路刚刚上楼,就看见自家的灯亮着。他感到奇怪,开了门,是荷花。
荷花见程一路回来,红了脸怯生生地喊了声叔,然后给他泡上了茶。说:“我是在等叔回来的,我家里出了点事,想明天回去呆几天。”
“可以啊,回去吧。”程一路端起杯子道。
“那这几天的卫生就没法搞了。”荷花好像很歉疚似的。
“不搞就不搞吧,干净得很哪。”程一路看着荷花,说:“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荷花就准备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道:“叔,刚才你没在家,来了两个人,我也不认识。我说你不在家,他们却非要进来,放下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程一路问道。荷花用手指了指书房,说:“都在那里。叔,我走了。”
“以后,”程一路并没有到书房,而是对荷花说,“以后我不在家,任何人都不要让他进来。更不能让他们放东西进来。”
“我……叔,他们……”荷花脸更红了。
“我不是说你,以后注意了。你走吧,路上小心点。”程一路看着荷花,荷花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往外走了。
程一路看着笑了,这孩子!
书房里的地上,果然多了一包东西。程一路打开,是烟和酒。他正要把东西放回去,却看见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他用手一摸,里面鼓鼓的,像是钱。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拿出来,是一沓一百元的大钞,总计三万。
是谁呢?这么胆大。这不是……程一路吓得身上出了汗,他把钱放回到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吸引了他。是省城的一家装饰公司,程一路知道了,这是叶峰,就是上次林晓山介绍过来的叶正明书记的侄子,目标是滨江大道工程。
“简直……简直……”程一路想着突然有些生气,他很快找出叶峰的电话号码,马上打了过去。叶峰接了,刚开口喊了秘书长好,程一路就发火了:“你搞什么搞?快叫人过来,把东西和钱都拿回去。”
“这……秘书长,我说,这……这也是我们一点心意。您看……”叶峰支吾着。
“我看什么?马上来人拿去,不然我就上交纪委了。”程一路说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叶峰大概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就改口说:“现在夜深了,明天吧,明天好不好?秘书长。”
“不行,现在就来。”程一路收了线。
不到二十分钟,叶峰派来的人就到了,程一路将东西和钱一并退了,脸色黑着,来人也是战战兢兢的,整个过程谁都没说一句话。送走来人,程一路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摸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齐鸣主任的电话就在程一路的烟抽到一半时,响起来了。程一路接了,齐鸣第一句话就问:“还好吧?”
程一路清楚齐鸣问这句还好的意思,张敏钊是程一路夫人的叔叔,这在南州官场和省里一些熟悉南州的人中,不是秘密。叔叔出事了,作为同样在官场的侄女婿,当然会有干系。齐鸣这话,听似关心,实则是探路。
程一路答道:“没事,就是来得太突然了。”
“是啊,谁能想到?南州那边……”齐鸣欲言又止。
“这边也很好,”程一路说,“就是有些议论,这是难免的。齐主任。”
齐鸣突然放低了声音,问:“一路啊,我问你,你没带上吧?”
齐鸣没有用“牵连”,而是用了一个“带”字。这话问得巧妙,却又显示出实在。程一路竟然有些感动,在这个时候,大家谁都不说话,谁都在背后瞅着你。能直接这样问到的人,就已经很少了。
程一路回答说:“没有,这个请齐主任放心。你知道我和张省长的关系,虽然是亲戚,但走得并不勤。而且,在这方面,张省长对我应该说还是很严格的。他从不让我掺和他的事。”
“这就好!一路啊,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一旦进去了,就很难说。你也要好自为之啊,你的压力很大,这个时候,更敏感哪!”齐鸣说着,程一路好像看见电话那头齐鸣正皱着眉,就赶紧道:“齐主任,谢谢!我会处理的。”
“这就好。”齐鸣道了晚安,就挂了。
程一路起身喝了口茶,茶泡得浓了,一口喝下去,有些苦。他打开电脑,给张晓玉写了封信,告诉他张敏钊被抓了,看来问题不小。写完最后一行字,程一路心里生出一缕忧伤。回头,他好像看见张晓玉就站在身后,正看着他。他想伸手,却是空的,忧伤便更深了一层。从心里,在沉静的时候,程一路确实是很有些思念张晓玉的。张晓玉每两天就打一次电话来,恨不得将程一路所有的生活细节都关心到位。而且,程一路内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一个女人在澳洲那样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唉!
在南州人论坛里,关于张敏钊的帖子已经铺天盖地。平时,程一路也上这个论坛来看看,网上的议论虽然当不得真,但都是些没有遮拦的说法,比官场上的套话空话要好得多。现在,这些关于张敏钊的帖子已经达到了一万多,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然而情绪上却都是统一的,就是激昂。程一路看着心想,现在的老百姓对腐败的痛恨和对官场的失望,真的已经很沉了。所以张敏钊一抓,群情振奋。也有一些帖子,谈到了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张敏钊只是大鱼,还不知有多少小鱼会在其后落网。有帖子甚至断言:南州官场即将开始一场地震!
程一路看得出来,这些帖子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就出自官场人物之手。有些内容,并不是一般网民能知道和清楚的。只有在官场行走的人,才能约略知道。他看着,突然看见一条写张敏钊在南州有***的帖子,仔细看,这里指的***都有名有姓,分别是李仁、孙前进、周守一和阎丽丽。程一路看着简直有些呆了,这么清楚!这么直接!这么内部!他再看看网名,是一个叫“南州之风”的人。这个人他不可能认识,至少在网上是陌生的。也许生活中,这个人就在程一路的身边。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马洪涛。但随即他就否定了,马洪涛虽然有时也说一些有点过头的话,但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起码的原则性还在!
程一路关了电脑,朝窗外一看,夜空中正是满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