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初秋的阳光金黄而明亮。
程一路站在窗前,看到那些樟树,在秋阳之中,都抖落了身上的雨水,舒展开了它们精致的绿色。连日的雨,使樟树也像一个得了忧郁症的孩子,失去了精神。现在好了,阳光出来了,小小的树叶在阳光中,静静地打开。清香也在它的静静打开中,一缕缕地沁入肺腑。
组织部长徐成过来了,他要同常振兴副书记一起,找马洪涛谈话。
程一路因为分管政研工作,自然也参加了。马洪涛的脸色却是郁郁的,一点笑意也没有。程一路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下。徐成开口说:“马洪涛同志,你大概也知道了。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并报省委同意,组织上决定调你到仁义县工作。暂任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代理县长。”
“这个我知道了。”马洪涛说着望望大家,又道,“可是,我不太想去。我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基层工作。我怕我干不好!”
“有什么干不好的?一个市委政研室主任下去,能说干不好工作?洪涛同志啊,”常振兴停了一下话头,喝了一口茶,“洪涛同志啊,你还年轻。到基层锻炼,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一种肯定,更是一种关心。仁义今年来是情况复杂了点,但是,越复杂的地方越能锻炼人,越能培养人。市委让你下去,也是充分考虑反复权衡的。你不能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哪!当然喽,基层工作不同于机关工作,有基层工作的特点。这个,你要下去以后,加强学习,多听当地同志的意见。搞好团结。特别是对一些遗留问题,要认真对待,深入分析。”
马洪涛听着,却把眼睛扭过来朝程一路看了看。
常振兴便道:“一路啊,你是洪涛同志的老上级了,你说说。”
“其实刚才常书记都说了,”程一路故意谦虚了一下,“不过,既然是洪涛同志下去,我也就说几句。仁义是个自然资源比较丰富的地方,以前冯军书记在那儿,一直想做活这块大文章。但是,这里面矛盾多,问题也多。洪涛同志下去后,可能首先就要处理好这个问题。尊重前任的原则,又要针对当前的实际情况,这样才能走好第一步。现在,仁义还没有配书记,你去之后,事实上是主持县委县**的工作,担子很重哪!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好的。怎么样,有信心吧?”
“我可真的没多少信心。”马洪涛笑笑道。
常振兴、徐成和程一路都哈哈一笑,谈话就算结束了。然后大家开始闲谈。徐成说:“省里正在酝酿调整地市级领导班子了,可能最近就会有动作。”
“也是要调了,马上就要开党代会了。听说有几个市已经开过了。”常振兴把茶杯端在手上,茶上的水汽,袅袅地上升着。
马洪涛就说要先走了,还要收拾收拾。程一路说也是,徐成说:“明天上午,我让李副部长送你到仁义去。”马洪涛笑着道:“不必了,不行我一个人搭车去吧。”徐成拍拍他的肩膀:“一个堂堂的县长,搭车去报到,这不是廉政啦,这是作秀。”
大家说说笑笑,然后徐成和马洪涛就走了。常振兴却叹了口气,程一路看着也没问。常振兴道:“不知省里到底怎么安排了南州的班子?现在南州人心很乱啦。”
程一路也叹了口气。南州最近确实人心浮动,传言不断。虽然张敏钊案件工作组已经撤走了,但是另外一个专案组还在。加上冯军又死了,整个局势扑朔迷离。王士达最近突然变得沉默,大概是从什么渠道得到了省里的一些传闻,所以开始慎重了。在这些已经被双规了的人中。马怀民是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人物。他一直与冯军在矿山的开采权上有争议。而且多次扬言冯军在这里面有问题。冯军还没等到上面来查,却因公先去了。查的方向不知怎么就转向了原任县长马怀民。这一查,却也是让人大吃一惊。马怀民在矿山开采的事情上,收的好处费也有上百万了。
马怀民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调到了物价局,还是没有能逃掉这一劫。
“最近同怀航同志联系过吗?”常振兴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他到省里了,忙得很哪。”程一路笑着摇摇头。
“也是,”常振兴道,“他一走,留下南州这么个摊子,哈哈……难哪,难哪!”
程一路也喝了一口茶,看着常振兴没有说话。常振兴又道:“听说阎丽丽放出来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程一路有些惊讶。
“我也是听说的,大概就在前两天。不过我还听说她要到北京去……”常振兴好像说着有些无奈了。
“到北京?”程一路问道,“到北京去,就她?”
“是啊,这个女人不简单啦!”常振兴的话里既有感叹,也有佩服。
两个人正在谈着,陈阳过来喊秘书长,说王士达市长有事找他。程一路笑笑,就出门往**这边来了。
王士达办公室里满是人,程一路进去后,其他的人都一下子散了。王士达苦笑了下,“你看,我这个市长也不好当啦。到处都要钱。七处冒孔,八处冒烟。唉!”
程一路坐下来,王士达望了望他,然后耸耸自己的粗脖子,笑着说:“一路啊,让洪涛同志到仁义,他没什么意见吧?”
“他有什么意见?服从市委安排。刚才常书记和徐部长才找他谈了话。他态度也很好。”程一路故作轻松道。
“年轻人要下去锻炼,基层工作必不可少啊!”王士达说完瞟了眼程一路,然后才道,“滨江大道的招标会是最近开吧?准备得怎么样?”
程一路就将准备情况一一地汇报了,王士达点点头:“这很好,程序上一定要阳光。至于结果,也要考虑一些具体问题。招标结束后,立即着手动工。老百姓都在看着**,不能再拖了。”
“这个我知道。”程一路答道,心里却在想着那个叫叶峰的。前几天叶峰还打电话来问这个事。他没有多说。可能事后又打了王士达的电话了。
程一路端起杯子,轻轻地泯了一口。王士达像有什么话说,却不好开口。程一路道:“市长要是没事了,我就过去了。”
“啊啊,真还有点事。是这样,”王士达说着把身子往前移了移,正要继续说,却又站起来,把门关了,然后道,“最近南州风波很大,弄得省里对南州的班子配备也有不同的想法。有人甚至在背后搞我。这种风气不好啊!我最不喜欢暗中使冷枪,这算什么本事?我跟怀航同志这么多年,也没在背后说过他一个不字。”王士达说着,仿佛有无限的委屈。
程一路没有做声,官场的上的话谁都没法拿准。拿不准的话就表明态度,这是大忌。王士达继续道:“一路啊,我一直是很敬佩你的。你看,南州这次风暴这么大,很多人都对你有想法。可事实上是你一点边也没沾着。这好啊,不容易!”
“谢谢市长,没沾上才是正常,一沾上就不正常了,是吧。”程一路笑笑。
“也不是仅仅正常不正常的事,这反映一个人的修养。以前张敏钊出事时,我还真有些担心。现在看来是多余的了。不过我听说,不仅仅省里,更上层也有人赏识你啊。”说着,王士达的笑分明有几分意味了。
“这哪有?连我都不知道。”程一路赶紧说。
“嗬嗬,这个不说了,不说了。下一步有机会也给我说说嘛,南州这个局面下,最要的就是团结啊。”王士达转了话题。
程一路点点头,他知道王士达已经表述清楚了自己的意见,就告辞了。王士达一直把程一路送到走廊上,亲热地握了握手。程一路直到上了车,好像感到王士达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中午程一路参加了市党史办接待新四军老同志的欢迎会,这些老同志虽说年龄大了些,但爱党爱国的激情一点没有减弱,相反,说起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比年轻人火气更大。这里面就有方良华的老父亲。方老说起腐败,牙根似乎都在打颤。程一路听着,也只是笑笑。他想起当初方良华刚下到县里时,为了当个书记,也是这个方老,拄着拐杖,差点把任怀航办公室的地板给戳通了。可是这会儿,他的刚正,甚至让程一路都有些羞惭。因为是老同志,特事特办,中餐安排了酒。这些老同志,酒量不大,但多少都还能喝上一杯。程一路也礼节性地喝了几杯。最近他很少喝酒了。
叶开把程一路秘书长送回家,自己便找地方去了。程一路开了窗子,让阳光照进来。顿时屋子里有了一缕缕金黄。自从上次那次生日喝酒后,程一路让荷花回家了。后来二扣子专门跑来,问是不是自己和荷花哪里做错了。
“不关你们的事。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来了。以前的事,非常谢谢你们!”程一路扶起二扣子。二扣子的眼泪已经出来了:“叔,您是我们村里的恩人。您这样,让我怎么回去跟大家交代啊?”
“就说你婶回来了,”程一路道,“她下个月就回来了,正在办证。荷花再留下来也确实不方便了。”
二扣子还想说什么,程一路却开了门,送他出去了。不过临走时,程一路又补了一句:“你们工程的事,我会跟钱书记说的。”
现在,程一路坐在沙发上,屋里清清净净的。再过几天,张晓玉就要回来了。她等程小路新学期开学就动身。张晓玉骨子里总归还是个传统的女人,到了程一路发火的时候,她还是依了程一路。而且,程小路也明确表态,希望妈妈回国。所以,张晓玉打电话给程一路,告诉他很快就会回来。程一路只是嗯了几声,然后说:“越快越好!”
程一路起身站到窗前,阳光正在香樟树的树叶上慢慢踱步。他又想起上午王士达说的话。听那口气,其实是在说程一路上面还有人,这次程一路能不出事,也是与上面的人照顾有关。说真话,程一路自己也不知道。张敏钊的事一出来,他先也感到有些紧张。但是,随即他知道张敏钊交代的名单中居然没有程一路的名字,他就清楚些张敏钊的用心了。吴兰兰也曾经打电话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他谢绝了。他不想吴兰兰再掺和进来。
但是,现在王士达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得那么肯定,这里面怕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有些由头的。是谁呢?在省里这一块,他虽然也有熟人,但他并没有主动去找。他在大脑里将这些人仔细地搜了一遍,好像都没有可能。能给他说话的人,至少要具备几个条件,首先要够资格,其次要愿意,还要说出来有作用。这样的人并不多。程一路想着,突然想到乔晓阳。上次简韵在乔晓阳家里给他打过电话。是不是简韵这丫头找了乔晓阳呢?乔晓阳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权力在一些副省级领导之上。他要是真的帮着说话,也是能起一些作用的。但程一路总觉得这不大可能。而且就简韵这么个女孩子,也不会把问题想得那么深那么透彻的。
回到屋里,程一路准备稍稍睡一会儿。电话却响了。是刘卓照。程一路问在哪?刘卓照答说在县里呢。一个人在办公室,就想起团长了。程一路笑笑。刘卓照道:“吴兰兰打电话来了,说她出国了。”
“是吗?什么时候?”程一路问。
“就是最近吧?听说到美国。”刘卓照说,“好像是去定居了,她嫁给了一个老外。”
程一路的心里还是一紧,沉默了一下,问:“那她在这边的投资呢?”
“她已经将公司转手了,所有的业务都交给新公司了。”刘卓照补充说,“连同她在我们这的投资,还有仁义的,更多的是南日的。”
“啊!”程一路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叹这口气。刘卓照笑道:“团长有些舍不得了吧?哈哈。她告诉我,就不给你打招呼了。另外,她让我告诉你,老首长很想你,希望你到北京,有空能去看看。”
“这个,自然的。”程一路答道。
刘卓照又问了些党委换届的事,程一路含糊了几句。挂了电话,程一路立即给北京的老首长家打过去。老首长自己接了。程一路喊了声老首长,说:“我是一路,您老还好吧?”
“好啊,好得很哪!怎么想起了我这老头子?哈哈。南州现在安定了吧?我就说现在形势严峻,怎么得了?不过,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首长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老首长的脾气,程一路清楚,他一旦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你就是九头牛也不一定能拉得回来。对程一路,老首长也就是这样,认定了程一路好,就一直好。不管你将来是不是变了,在他眼里心里,还是好。老首长的话,说明了他一直对南州对程一路很关注。这让程一路感动。他想问问老首长的生活和其他情况,但老首长又说开了:“上次,兰兰让我跟有些人打个招呼,我先是不肯。我知道你!但是,兰兰这丫头非缠着不可。其实,我就是不说,你也没事。我带的兵,我还不知道?”
“啊,”程一路心里终于清楚了,嘴上却说道,“那还是要谢谢老首长哪。”
“谢我什么?关键是你自己。身正心正,组织上自然会用你。不过,也还是要注意些。我看你有时候就有些松弛了,这很不好!”老首长道。
程一路脸立即红了,还像当年在部队里一样,他本能地双脚立正,说:“老首长,请放心,我是军人,我不会给军人,也不会给您抹黑的。”
老首长说:“这就好。”程一路就问:“听说兰兰出国了?”
“是啊,到美国了。她老头子一辈子反对老美,女儿却去了美国。哈哈,年轻人,我管不住哪。其实也不是现在,我早就管不了她。不然……”老首长说着停了。
程一路当然明白老首长这“不然”后面的意思,就笑笑算是应付了。老首长又问到南州禅寺,说那大和尚很有修为。程一路说:“前不久,我们给了禅寺一些资金,下次您来,看到的就是新的景象了。”
“那好啊,一定去。不过,不能再像上次那么兴师动众了。”
“这回不会了,我一个人陪着你。”程一路说着突然想起冯军,上次老首长到南州,冯军一直跟随左右。他稍稍想了想,还是告诉老首长说:“老首长,冯军走了。”
“走了?到哪了?离开南州了?”老首长显然没往那上面想。
程一路只好直接道:“是死了。南州今年洪水大,他到矿上察看,结果被塌方埋了。就是上个月的事。”
老首长没了声音,程一路接着听见老首长低低的叹息声,就安慰了一番。又说了冯军死后组织上的抚恤。老首长才慢慢道:“唉,太年轻哪,太年轻!”
程一路也陪着老首长叹息了一会,他抬头看见,阳光从阳台上慢慢地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