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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018章 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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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节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点蜉蝣,却不怎么在意。

  “天下生灵……谁的命,不是命?”

  无端端生出来的感想,让见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这巨大的岛屿上,只有见愁一人,显得形单影只。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了起来,月也隐入了层云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在,海鸟们隐约的鸣叫也还在。

  只是见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余日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计算起来,仿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余年经历得还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师扶道山人,离开山村,一路行来,甚至还开始修炼,竟然也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和修为,尽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还结下了一些仇人,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余日前的眼光来看,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而如今,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广阔,是昔年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这石潭边,孤岛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无尽。

  大海和陆地,便是全部了吗?

  不一定。

  见愁抬眸,望着那缓慢移动的星斗,思绪渐渐沉下来,也纯粹下来。

  她想起张遂的沉默和稳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诞不经和睿智强大,想起为了心中一时恶念而对聂小晚出手的许蓝儿,甚至……

  想起为了寻仙问道杀了自己的谢不臣。

  寻仙问道?

  那不是自己要寻的仙,也不是自己要问的道。

  若仙便代表着灭绝人欲,无情无我,那见愁要寻的不是仙,要问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为谢母抄过的佛经和道书,本以为时光匆匆,已过去了那么久,她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脑海底下藏着的记忆一晃,竟然又全数迸现出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么又是道呢?

  若按着书上说,“道可道,非常道。”

  见愁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呢喃着。

  落在九节竹上的那一只蜉蝣扇了扇翅膀,飞起来,又落回原地。

  见愁又想起谢不臣这名字的来源:“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谢不臣,姓谢,名不臣,字无名。

  见愁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个含义。

  是道让天下不敢不臣,还是他将不臣于道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心下,竟意外地平静。

  袖中,藏着她放了许久的那一把银锁,见愁取出它来的时候,红绳的颜色依旧鲜艳得扎眼。

  她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绳的纹路。

  银锁上一个“谢”字,依旧让她心痛如绞。

  仇恨。

  只有在这寂寂无人的时候,她才能听到心底那一片疯长的声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冲入云层,将整个天地都缠绕起来。

  风拂面。

  见愁拿着那一把银锁,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树上飘拂的一根根红绸。

  只不过过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过去了一辈子一样。

  见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岛上腥咸的空气,再慢慢吐出。

  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

  白日里在斩业岛上画过的那些图案,一下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见愁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开了随身带着的那一本小册子,最后的几页写着灵石的用法,见愁盘腿坐下,有样学样地握住一颗张遂留下的灵石,闭上了眼睛。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白光,从见愁手中的灵石幽幽亮起,顺着她掌心处的经脉,汇入她的手臂,而后在全身窍穴之间游走一圈。

  与此同时,身下的斗盘也开始旋转,并且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愁白日一战消耗太大的原因,斗盘上原本被点亮的两根坤线,都有些暗淡。

  不过,随着新的灵力的注入,它们又渐渐饱满明亮起来。

  灵气流淌到见愁身体何处,斗盘上便会有一个地方格外明亮。

  斗盘与修士的身体内经脉窍穴息息相关,每一个“道子”对应的位置便是一枚窍穴,每一条“坤线”对应的都是一条经脉。

  渐渐地,那一枚下品灵石渐渐变成了毫无灵气的灰白色,在最后一缕灵气被抽走的同时,它发出“啪”地一声哀鸣,终于崩碎成粉末,从见愁并未握紧的指缝间流下。

  见愁睁开了眼睛。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见旋转的斗盘,斗盘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淡的坤线,还有那些暗淡的应该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见愁前倾了身体,用食指在铺着一层薄沙的地面上画了几笔。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

  只因为,见愁画的不是别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现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见愁尝试着控制斗盘轻轻旋转了一个角度,便立刻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钥匙捅进锁眼里,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机括咬合之声。

  不偏不倚,见愁画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线条,竟然正好与斗盘上的一些坤线重合!

  而印符上转折的那些“点”,落在斗盘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还未点亮的“道子”的位置!

  这凭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门!

  见愁至今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

  修士的窍穴经脉与斗盘对应,如今斗盘上的道印已经有了,只要见愁能明白这道印上的坤线与道子,对应的是自己身体哪个位置,便能习得这道印代表的法术!

  那一刹那,见愁的眼眸明亮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道印……

  还不仅仅是一枚,她脑子里还刻着青峰庵隐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一共六枚!

  “……老天爷这是在补偿我吗?”

  见愁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随意拍了拍两手,将灵石碎裂后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盘膝打坐的架势,身下的斗盘,便渐渐隐没了。

  然而,周围却并没有变得黑暗起来。

  一点点米白的萤光,忽然闯入了见愁的视野。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瞧见了一幕静谧而优美的场景。

  不知何时,水潭边竟然飞来了一群萤火虫,震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在水潭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尾巴上提着小小的灯笼,只照亮自己周围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们丝毫不知道,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在窥探它们的人类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里,它们美得惊人。

  见愁不觉之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这些萤火虫尾部的光芒,开始渐渐变得暗淡,她才感觉到,天地之间,有更加强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边,已经渐渐泛白。

  一个夜晚,竟然就要这样过去了。

  清晨的露珠,从石潭周围低矮草丛的叶片上滑落。

  见愁眨了眨眼,一声低笑:“萤火之光,果真难以与日月争辉……”

  “你也这样以为吗?”

  一道难以形容的声音,从见愁的背后响起。

  说年轻,似乎又饱含沧桑;说清越,却又带着隐约的沙哑;说轻浮,却又夹着一种难言的沉重……

  见愁一下转过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这一头,而那一头却站着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雾气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种隐隐的模糊,一身浅浅的艾青色长袍,上头绣着古老而过时的花纹。

  明明是个少年,却给见愁一种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觉。

  她竟未察觉,这少年是何时到自己身边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边的九节竹,上头落着的那一只蜉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见愁手指握紧,脸上却带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没名字吗?”见愁诧异。

  少年依旧摇头,眼底仿佛没有半点情绪。

  他照旧问见愁:“你也觉得,萤火之光,难比日月吗?”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更何况,米粒之光……差太远了。”

  见愁说的不过是个事实,她虽喜欢黑暗之中的萤火,却不得不承认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是眼前这神秘出现的少年,对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执着。

  少年站在那一块石头的末端,青苔仿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知道。”

  见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一笑,竟然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他说:“这就是道。”

  道?

  见愁一怔。

  她忽然感觉出眼前这少年的不凡来。

  “你知道什么是道?”

  “我知道。”少年淡淡地回答,“听说人人都想知道什么是道,想要向上苍求一个明证,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谓之‘证道’。你也想要证道吗?”

  见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知道什么是“道”。

  千千万万年以来,有几个人敢知道?

  在见愁以为,知道了“道”的人,约莫都已经长生不死。

  所以对眼前这一名少年的话,她将信将疑。

  眨眨眼,见愁道:“我倒不想证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样。”

  “道么?”

  少年一动也不动,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海平面。

  一道红光,被冒出海平线一些的日头投射出来,映入他眼底,有种血腥的微红。

  “那是一种很丑,很丑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到的……”

  见愁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有点小毛病。

  不过跟他说话的感觉很奇妙,会让见愁觉得心底宁静。

  她倒不介意,换了个话题:“道这东西,我不明白。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惊扰了我,所以我才出现。”少年慢慢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见愁的对面,却一点也不靠近,“你听过一句话吗?朝生暮死,不饮不食;沧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听过。”见愁点了点头,“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只蜉蝣,今朝方生。”

  “……”

  见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种虫子,常生在水边,寿命仅有短短一日。见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见过,可自称为“蜉蝣”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少年一下笑出声来,仿佛觉得见愁很有趣:“我刚才在旁边看了你有一阵,你是人吧?人都像你这样有趣吗?”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应当像是我师父那样……”

  见愁想告诉他扶道山人是什么样,可脑子里却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说的话。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声音一下顿住,见愁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年道:“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见愁摇头。

  少年又问:“一只蜉蝣在跟你说话,你不惊讶吗?”

  “……有,不过已经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阳沉落,暮色来临,就要死去。”少年的声音,似乎开始改变,见愁能明显感觉出这声音成熟了许多,又沧桑了许多。

  朝生,暮死。

  眼前这少年,黄昏的时候便要——

  死吗?

  倒是少年自己半点激动的情绪都没有,声音平缓得像是一条线。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这也是道。可是跟你们这些修士一样,我才生不久,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说:“你说,世上会有活过一日的蜉蝣吗?”

  见愁无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他道:“你们闻道可得长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过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兴许是因为,这少年的三言两语,好像触摸到了一些东西?

  见愁不清楚,只是问。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闻道则死,凭什么?”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那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的声音,由轻缓,而逐渐惊心动魄起来。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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