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一缕一缕的烟云,从众人的身边飘过,却悄无声息。
这一刻的昆吾,安静极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万般的不理解:为什么是?又怎么可能是?夏侯赦心里怎么想的?一个见愁,又要怎样对战另一个见愁?
这是左三千小会之上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整个十九洲都罕见的一幕奇景。
同一片云海广场,三个一模一样面目的人。
一个见愁站在下方的广场上,仰头看着上方的两个“自己”,身着衮服的“见愁”也看见了对面那个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二者遥遥相望。
夏侯赦站在下方,同样没有人能看懂他的表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回想起如今的这一幕,只觉出了一种近乎宿命的暗示。
越是强大,越是难逢敌手。
在未来的未来,她强大得近乎孤独。
最寂寞的战斗,无非是这世间只有自己堪为敌手。
便……
一如此刻。
今日的智林叟,自然还想不到那么多。
只是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已经两眼放光,飞快地在《一人台手札》母本之上记录了什么。
场中安静了很久。
很多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在震惊过后,他们相互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只看见表情,就知道一切不是幻觉!
夏侯赦的幻身,就是见愁!
“这怎么可能?”
“天啊,这要怎么算胜负?”
“我好像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这是非因果门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届小会真是没白来,花五十个灵石传送过来,真是值了!”
“要打起来了吗?”
……
在第一声议论声起之后,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打了鸡血一样,迅速地兴奋了起来。
云海广场之上,顿时喧嚣成一片。
就连见愁自己,内心里也是一万个没想到。
她很清楚,她的幻身便是自己的未来;可是夏侯赦的幻身,到底是什么来头?
执念?
心魔?
还是别的什么?
……
另一旁封魔剑派的修士们,也是一下交头接耳起来,不过皱眉的占了大多数。
“是不是搞错了?”
“夏侯师弟在搞什么啊?”
“他的幻身代替他战斗,竟然选了崖山大师伯?简直丢咱们的脸!”
“是啊,怎么回事……”
……
夏侯赦在封魔剑派之中本就是奇葩的存在,性阴郁,并不讨喜。
也许有人尊敬他,也许有人畏惧他,却永远不会有人真正地喜欢他。
如今他幻身一出,众人立刻就议论上了。
好歹也是今年封魔剑派派出的最有希望登上一人台的天才修士,其幻身竟然是自己的对手?
何等羞耻?
即便是赢了,谁会觉得这完全是夏侯赦的功劳?
在夏侯赦幻身出现的那一刹那,这一战的真正结果,已经毫无悬念。
是谁登上一人台已经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终真正的获胜者已经只有一个。
三个见愁同时出现,这场面诡异又奇妙。
接下来,将是前所未有的“见愁与见愁的战斗”,人人都在好奇,人人都在期待!
一身暗红的长袍,完全将他瘦削的身躯罩在里面,严丝合缝。
眉心一道深红的血痕,像是要滴血一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站在原地的夏侯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议论纷繁,他好像听了个完全,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脑海之中,只有是非因果门内的场景,一幕一幕浮现……
心绪骤乱。
另一个“见愁”端坐在上方,眼底无情无感。
夏侯赦的目光,隐约着晦涩,落在了她按在左手之中的六尺古剑上。
剑尖之上延伸而去的那一道红痕,像是一枚刺一样,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眼底、眉心,顿时剧痛起来,让他在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才能强忍住这种近乎撕心裂肺的痛!
崖山,一线天!
“一线天……”
是初见时,夏侯赦口中那一声呢喃。
在察觉到他目光变化的瞬间,见愁也想起来了,只是下一刻,便再没有心思去细想这当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
白骨王座之上的“见愁”,望了对面那“见愁”半晌,目光落在那电蛇金光环绕的帝江风雷翼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感兴趣的表情。
她难得地从座中起身,踩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骷髅站起。
于是,一身威严的衮服,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了全貌:纯黑的衣袍之上,深红色的绣线如同鲜血,一一刺绣下恶鬼,巨龙,骷髅……
一手是狰狞鬼斧,邪气凛然;一手是古朴长剑,浩然中正。
近乎矛盾的气质,尽数交汇在她的身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正还是邪,也没有人可以预知,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来自“未来”的注视,似乎充满了危险,让背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在一瞬间察觉到。
一振翅,她已如闪电般靠近!
骇人的威势顿时席卷。
雷电电传遍全身,飓风挟裹她扶摇。
她的选择,竟然是先发制人!
“轰隆!”
九天雷霆,惶惶降落。
粗大的闪电之上,带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球形,包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赫赫威能,从天而下。
风雷之翼,振翅一划!
雷霆震动,竟顺着风雷翼划出的轨迹,向那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见愁冲去!
太快,太近!
只一眨眼,已四目相对,近在眼前!
一双冷肃而冰冷,一双无情又威严。
只那么一瞬,电光石火。
“未来”的见愁,眼底闪过了那么一分一芒,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手穿出!
白皙的手掌,阳光之下还能看清楚上面蜿蜒的青色血脉,放在平日里看,势必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此刻竟从这无数雷电之中穿过,便是骇人听闻,从容得近乎变态了。
噼噼啪啪!
带着近乎毁灭气息的雷电,霎时砸落其上,竟不能损她分毫皮肉!
身为夏侯赦幻身的见愁,顿时瞳孔剧缩,可躲之已然不及。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还携裹着磅礴的威势,这一刻却被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五指狠狠按住!
衮服逶迤,威势深重。
未来见愁的眉眼之间,带着一分煞气,一分仙气,在看着这帝江风雷翼时,眼底却藏了几许赞叹。
时间,仿佛静止。
手底下的触感,是如此地真实,仿佛这完全借助道印凝聚灵力而成的风雷翼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一样。
一点一点,她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原本素淡的眼神里,却忽然出现了一种极其晦涩的沧桑,和……
怀念!
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看不懂这样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瞬间的迷惘。
只是下一刻,危机感便已经袭上心头!
那来自未来的目光,不曾移到她的身上,只是看着这一片羽翼,而后嘴唇轻勾,声音却冷漠无比,像是半点感情也没有。
“若它永远是帝江之翼,该有多好?”
喟叹。
整个广场之上,所有人,包括见愁,齐齐一怔:此言何意?
可下一刻,这个问题便从所有人脑子里消失一空,再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
仅仅在这话音出口的瞬间,那头顶冠冕、身披衮服的“见愁”,已经一脸平静地伸出另一只手,拽住这乘风御雷的快巨大羽翼,向着两边用力,狠狠一撕!
嘶啦!
璀璨的金光与雷电交织之中,一蓬绚烂的鲜血撒开!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竟然在这一撕之下,裂为两片!
徒手撕去上古神祇的羽翼!
那凌立于半空之中的女人,双手之上沾染了鲜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电蛇爆炸,金光弥碎!
可是还没有结束……
“你会拥有更好的……”
近乎呢喃般的低语,从未来见愁的口中发出。
她两只手拽着帝江之翼,并没有松开,而是在一撕得手之后,继续往下!
骇然!
撕裂的痛苦,顿时蔓延!
挣扎又近乎狰狞的痛楚表情,出现在了身为夏侯幻身的见愁脸上。
她难以忍受地仰起了头,张大了口,似乎因为这撕裂的痛苦想要呐喊,可……
没有声息!
何等磅礴的力量?
再强的护身光芒,竟都难以抵挡!
皮肤撕裂,血肉迸溅,就连深埋在躯体里,那经过黑风雕琢的骨头,也在这一瞬间折断!
撕裂羽翼!
撕裂躯壳!
一撕为两半!
那是雪白的肌肤,赤红的鲜血,森然的白骨!
这一刻……
画面无声。
广场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风声,也为这近乎恐怖的一幕而凝滞。
残忍而冷漠的女修,拥有与她的对手一模一样的面容,却用她看似普通的双手,生生撕开了她的羽翼,也……
撕开了那血肉躯体!
蓬!
漫天血雨飘散!
鲜血溅落在威势厚重的衮服之上,溅落在她透明圆润的指甲上,也溅落在她不带半分感情的眼底……
一个“见愁”,在一个见愁的注视下,徒手撕碎了一个“自己”,毫不留情!
她挺直着脊背,站在半空中,站在昆吾的最中心,站在所有人惊悚得近乎就要尖叫的眼神里……
孤傲。
狠辣。
冷艳。
冠冕之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血绣的玄色衮服如黄袍加身,她眉目间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森然冷漠,俨然一暴君!
扶道山人说不出话来,横虚真人说不出话来,崖山昆吾上上下下所有的长老和弟子也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见愁的对手夏侯赦,这一刻也是骇然……
还有谁,可与一战?
漫天的血色,很快消失。
由六扇是非因果门幻化而出的身体,本就借规则、聚灵气而生成,在被撕了个彻底之后,终于崩毁,化作混乱的灵气,重新归于这天地之间。
于是,第三个见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仿佛血腥而残暴的杀戮并不存在。
见愁站在广场之上,并未动过一步。
像是众人都注视着高空之中的那个“她”,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一样,即便是她自己,也难以克制。
此时此地的昆吾,只有满地的寂静。
有凛冽的风从高空吹来,散尽浮云,尽皆化作缥缈的雾气,从人群之中穿梭而过,留给众人的,却只有——
冷!
后背之上,已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
胜负已定,可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到,竟然是以这样残酷冷血的方式……
暴君见愁,在这风中,转过了身来。
“她”看见了见愁,见愁也看见了“她”。
“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荡漾的波涛,仿佛已经看尽了这世间许多的沧桑变换,把浮华褪了一遍又一遍,只余下深海一样近乎朴素的平静。
那曾沾满鲜血的右手,缓缓朝着见愁伸出……
相隔遥远,又好像一伸手便能触摸。
正?
邪?
这一刻的见愁看不分明。
只有一种难言的渴望,近乎疯狂地,从她心底升起。
她难以克制自己,也不想克制!
在未来的见愁向着她伸出手的这一刹那,她也将自己的手伸出。
那是一模一样的两只手,仿佛穿破了时空的壁垒,交汇了现在与未来,就这样轻轻地点触到了一起……
见愁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指尖与指尖相对,她触摸到的,只有一片纯粹的力量,那个未来的自己,乃是一片虚无。
可在这一瞬,那血腥又冷酷的暴君,却抬起头来,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微笑,近乎于无……
“呼啦……”
有大风吹来。
原本凝实的幻身,顿时重新化作了虚影,似乎连这大风的力量都难以阻挡,一时竟如尘烟一样,尽数散去。
广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中,只余下见愁一人,孤独地伸着手,触摸着一片不存在的天空……
没有人能读懂这一刻见愁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人能读懂幻身见愁所留下的话语……
见愁仿佛感觉不到所有人或是惊骇或是震怒的目光,她只是近乎痴迷地望着自己前方的天空。
低矮的天空。
她站在最接近苍穹的地方,注视着毫无遮挡的一片湛蓝,仿佛这一伸手,触到的便是天。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盼,在此刻,迅速扎根,疯狂生长!
那是未来的她,未来的见愁!
强大得令人心折……
她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而更高的地方,会有更美的风景。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渴盼自己更加强大,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何时,可敌天下英豪,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皆小?
作者有话要说:我血未冷,一腔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