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看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见愁,一尘花了好半晌,终于还是将那满心的震撼略略收起,只是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叹。
“见愁施主,心境该已大成了。”
这时的一尘,已经隐隐意识到眼前的女修可能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否则今日之事,实在无法解释。
道劫不降罚,突破返虚也无异象。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异象”吧?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见愁却依旧平静。
也许是因为明确了自己的道,明确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也知道自己此刻并未踏上一片坦途,所以既没有欣喜若狂,也不会就此止步满足。
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往往代表着荆棘满布。
她此刻也有对这天、对这人满心的思考,可正要说出口时,便成了一句:“一尘大师谬赞,不过仅仅是略有所悟而已,连小成都算不上。”
“于施主而言,的确如此;可对此番天地而言,约莫已算开天辟地。”一尘笑了起来,“该恭贺施主,也恭贺崖山,区区八十余年,又添一大能矣。”
“岂止八十余年?须弥芥子中,弹指已有四百载了。”见愁即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正常的百年内达到返虚这个境界,“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了空师弟当日的相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见愁施主历经了一番生死,当有这一番机缘。”
一尘可不会真将见愁的话当了真,说话还是那般滴水不漏。
“况且,即便四百余年返虚,在十九洲也是首屈一指。”
“但愿他日能遵循本心,一往无前吧。”
这一次,见愁倒是没否认了,然后就看了一直在旁侧没说话的谢不臣一眼。
当初两人乃是一道被困入须弥芥子之中,在台阶上修炼的时候,谢不臣甚至比她还多了一百年。
可很奇怪的是,对方的境界,竟然只是元婴巅峰。
对这一位冠绝昆吾、闻名十九洲的天才来说,多不可思议?
而且,这样的情形,实在让见愁觉得熟悉。
这不与她当初一模一样吗?
无论如何都要将境界死死压在元婴巅峰,以避免出窍之后随时遭遇问心道劫……
谢不臣没什么反应,人站在这千佛殿前,只有满身松风水月。
见愁暂时也不对他说什么,只是向一尘和尚打了个稽首,道:“如今此间之事业已了结,十九洲风云变幻,见愁一离开崖山便是二十年,这时候却是要想一尘大师和无垢方丈告辞了。”
“正好,是该回去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尘和尚笑了一声,企却是有些无奈起来了。
“要知道,你们两位失踪这些年里,昆吾和崖山可都很着急。贫僧琢磨,就刚才见愁施主渡劫这一小会儿,扶道施主已在心里骂了贫僧千百回。”
师尊……
咳。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听见一尘这话的时候,见愁就知道,在别人身上这事儿没道理,可在自家师尊的身上却完全有可能发生。
而且,她心里觉得: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当然,这些长辈们的事情,当然不适合她这样的晚辈来说上什么,所以她只露出了微微的一笑,也不敢为自家师辩解什么,咳嗽了一声,便随意把事情给带了过去了。
末了才问谢不臣:“谢道友,一起?”
好歹是同来,怎么说也得“同归”吧?
见愁面上的神情看着格外和善,怎么也不像是曾在雪域圣殿上对谢不臣大打出手的那种死敌关系。
至于谢不臣就更没有破绽了。
他甚至都没意外见愁会有这样的“提议”,仿佛她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点了点头,道一声:“也好。”
略略站在后面一些的无垢方丈,见状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没想到,就在他要开口的那一个刹那,旁边的一尘和尚却直接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无垢方丈顿时一怔,有些没想到。
可一尘和尚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笑着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送送二位施主吧。”
说着,他便走了出来。
千佛殿在禅宗后面,要出山门还有一段路,见愁与谢不臣也不说话,便跟了上去。短短的一段出去的路上,倒是听一尘和尚把禅宗给介绍了一番。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山门前,见愁与谢不臣这才真正道别离开。
两人顺着来时的山径下了山去,又往前面走了一会儿,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才化作了两道微弱的毫光,向着中域左三千的方向去了。
待得两人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无垢方丈才转身看向了一尘。
“你方才拦我干什么?”
“阿弥陀佛,不拦你,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来呢。”
一尘拍了拍手,像是要将手上的灰尘都拍去一般,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乎纯然的微笑,看着十分良善。
可无垢方丈是什么人?
对一尘的德性,他早已经有过领教。这一时间,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人虽然死板了些,可身为三师之一,怎么说他也读过不少书,人间孤岛“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句话,还是听过的。
什么叫“你一个和尚急什么”?
无垢方丈面容已经严肃得不行:“那一位见愁施主倒也罢了,可那一位昆吾的谢施主,身上所纠缠的因果也实在太多了,寻常人也不过就那么数根或者十数根,可他身上竟有成百上千,这当中……”
一般只有修因果道的修士,才能看人身上的因果。但佛门素来重视因果之说,所以拥有也有“慧眼”的僧人修炼一些法门后,能看到人身上所缠之因果。
无垢方丈不修因果道,却有一双慧眼。
早在看到谢不臣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因果,他也本以为一尘会说点什么的,可竟然没有。
要知道,有慧眼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啊。
无垢方丈纳了闷,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狐疑:“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了啊,可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一尘的口气,轻松得不行,完全没把无垢的话当一回事。
无垢一窒:“可……”
他还想要分辩什么,但一尘已经笑眯眯地看着他了,有一种笑面弥勒的感觉,只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插手?”
“这……是有想要点拨一番。毕竟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入魔障之中,这般的天才,就怕走错路。若能点拨点拨,使其开悟……”
无垢冷肃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说着。
一尘点了点头,继续微笑:“师兄的心当然是好的,自是很有我佛慈悲之心。只是师兄可有想过,冥冥中,上天自有定数,天有天意。你我插手,岂不有违天意?”
“这个……”
无垢一听,顿时就陷入了沉吟,深思了起来,好半晌没说话。
山门前面,一尘就在他身旁站着,笑得能让旁边石头上长出花儿来。
旁边有经过的小沙弥们见了,几乎下意识地一阵恶寒,脚步一转,就悄悄走到了边上去,生怕被他看见。
唯有无垢方丈,依旧浑然不觉地站在那边。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师弟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这就对啦,不必干涉天意,且看各人自己吧。”
一尘也不待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就连忙给按了个结论,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平易近人模样。
“咱们还是赶紧回寺里,看看了空吧。”
“可是……”
无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要说什么,但被他这一拍肩膀,竟然就忘了,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干脆也就罢了。
一尘与他一道进了山门,便往后面走。
面上依旧是小秘密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心里面却是一乐——
什么叫天意?
谢不臣身上那十倍于常人的因果线,他看到了,这是天意;他看到了没去点拨,这也是天意。
可难道看到了也去点拨了,就不是天意了吗?
说什么“天意”,不过都是“人意”罢了。
一尘和尚乃是禅宗三师之一“心师”,看得算是最清楚的,所以旁人的因果就留给旁人了断吧。
至于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这个,当然是佛祖的事情了,让佛祖自己去忙就好了。
一看就知道那是个麻烦人物,身上必定藏着点棘手的隐秘,他们又何必再添上一条因果,招惹麻烦呢?
该来的,自然会来。
为了防止无垢想起这件事来,一尘就换了话题:“说起来,今日之见,才是真正开了眼界,连‘立地成佛’都已经出现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无垢那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妖,虽是命该如此,可这一位见愁施主,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一尘顿时无奈。
他当然知道无垢指的是见愁给了女妖三个选择这件事。
其实作为旁观者,他们都能看出来,最终选择放下过去的虽是女妖,可给出这选择的却是见愁。而且这三个选择里面,并没有让女妖保持九分过去、一分是妖形态这个选择。
某种意义上讲,“立地成佛”是见愁为女妖设下的结局。
毕竟,她不可能无法预料女妖的选择。
只是此事要怎么看,却很见仁见智。
当然可以说见愁无情,甚至心思谋划缜密,不是常人;可换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有情?
她若无情,身为她的过去,女妖又怎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自古多情必至寡情,无情至极反而深情。她么,约莫是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吧。”
一尘想了片刻,最终这样回答。
无垢对他这些有些弯弯绕的禅机,始终不很听得懂,只拧紧了眉头。
远远地,有轻缓的笛声传来,悠远而平静,可曲调中却隐隐含着一种恨无知音赏的寂寥……
两个人都听见了。
无垢皱了眉抬起头,一尘也随之抬首,但不用看他都能知道,这一道笛声,到底来自何处。
山峦高处,烬池所在的那一片山壁上,一名白衣僧人靠着一块干燥嶙峋的山岩,随意地屈腿坐着,有些凛冽的山风偶尔吹动他僧袍。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那玉笛,好似山中最好看的青竹。
眉眼低垂间,是一片渺远的寂寂。
“唉……”
一尘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少见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
禅宗西靠西海,南接中域左三千,距离崖山很近,距离昆吾也不很远。
见愁已是返虚期修士,本已经可以使用挪移之术,三两息时间便可回到崖山,可她偏偏没用。
与谢不臣一道从禅宗出来后,便一路向东南御剑而行。
只是大约是因为修为高了,谢不臣竟没有御剑,只是御空而行。
见愁一开始没有多想,但只往前走了有一刻,便觉得奇怪:“谢道友可是能救昆吾于大劫的道子,失踪二十年,竟也不急着回去?”
“二十年已过,三两个时辰,何足道哉?”
他身上半点看不到应该有的紧张,仿佛根本不担心与见愁同路会被她算计一般,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
见愁两道细眉,顿时微微颦蹙。
老觉得……
不是很对劲。
目光抬起,她重新打量起谢不臣来。
依旧是先前那一身透着斯文儒雅书卷气的青袍,青玉簪束起的头发则有几缕垂下来,落在肩上;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带着他惯来的流风回雪之气……
可,的确不对。
“见愁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不臣眸光微微一闪,转过身来似乎就要开口向她说些什么。
可迎面来的,却是一道乍起的剑光!
见愁眉头紧锁,人在空中,劈手一剑就砍了出去!
令人诧异的是,谢不臣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人站在半空之中,他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看了见愁一眼,下一刻便被这剑光结结实实地劈中了!
见愁立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不臣何等样的人?
与她同行能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她此刻的攻击速度,即便就是再快上三分,他也必定能反应得过来。
可现在……
剑光落下,在耳旁响起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碎裂的声音,竟十分沉闷,像是砍中了什么坚硬的木头。
那一瞬间,眼前的“谢不臣”竟然直接消失!
“咚”地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从半空中见愁的剑下掉了下去,砸到了下方山石之间。
“……”
饶是见愁先前已有点预料,可现在见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怔神片刻,接着便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叹了一声。
“不愧是谢不臣!”
轻轻朝着空中一抬手,那掉下去的木块便自动飞到了她手中,定睛一看,竟是小小一只简陋得只有头部和四肢的木偶人!
翻过来时,背后画了一道金色的符文。
大约是因为承受了她方才一击的缘故,这符文已经暗淡了一大半。
“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到底滴水不漏……”
看了这木偶人半晌,见愁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想起在禅宗时的一幕幕,竟是半点没想通谢不臣是何时使了这“李代桃僵”之术。
“之前在雪域假扮怀介的同时,还能□□去杀人,莫不也是此术?”
回来的路上,她其实是没打算对谢不臣动手的。
毕竟眼看着就要到中域的地界儿,况且昆吾百年大劫之期将近,想也知道横虚必定时刻关注着这边,她根本不可能有当着横虚动手的机会。
只是谢不臣竟比她想的还要小心。
“元婴巅峰,你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见愁把玩了手中这人偶两下,盯着它简单的轮廓,只这么呢喃了一声,心里有着无尽的思量,自也想起了那一句玄之又玄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只是至今也不知,“七分魄”这剑,到底算什么。
一念及此,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极域。
虽然只是寥寥几言,可她已经从一尘和尚处得知了这二十年来十九洲大地与极域之间的形势,堪称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火星来将双方点燃了。
什么谢不臣,都暂且抛开吧,先回崖山才是要紧。
见愁决定一下,自然便不再浪费时间。
谢不臣那木偶人她本是想要直接扔掉,可心念一动,一挑眉,又给收进了自己乾坤袋中,接着才静心凝神。
返虚期的灵识,比起元婴,强横近十倍!
只一息的时间,她堪称磅礴的灵识便已经感应到了崖山所在,如同先前元婴期瞬移一般,将自己的心神与空间的波动融合。
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这荒山野岭。
再现身时,睁开双眼,目中所见,便是崖山那已经刻进她心魂的巍峨轮廓。
崖山令在护山大阵外轻轻一按,人便顺利从半空中进入,越过三十丈高的拔剑台,轻巧地落在了灵照顶上。
归鹤井依旧。
这仲春时节,只有大白鹅在水中游动,之前没与她一道去雪域的小貂正懒懒地趴在井边上晒太阳。
这场面,亲切是亲切,可实在是……
半点没有中域脊梁的威严啊!
见愁眼皮都跳了一下,也没看见小骨玉,正待要走上去拎了小貂问个究竟。可谁料想,才走了一步,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两道身影自高高的还鞘顶上飞下。
其中一道,衣衫褴褛,一面飞下,还一面拿了只鸡腿在手里啃着。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必是她那从未靠谱过的师尊扶道山人。
另一道……
艾青色的长袍上盘着老旧的花纹,有如岩石上生长了多年的青苔,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格外有一种陈旧与簇新交织的矛盾感。
一张脸上染着点惯有的苍白,头发却用一只苍色鱼形发簪束起。
妖邪气被掩了个一干二净,配着那一双清澈的瞳孔,浑然一得道高人!
见愁一见之下,两只眼的眼皮都跳了起来,险些连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饶是以她如今返虚期的灵识和心境,也无法从眼前这一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师父崖山执法长老扶道山人,和……
和天地至邪大妖傅朝生?!
还是一起从还鞘顶上飞下来,完全一副熟识模样……
什、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