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打在油桐的叶片上,窸窣有声,暮色已浓,雨丝从空中滑过,仿佛在暗色背景下显现出来的银色丝线。
宋佳走到门槛处,唤外厢房伺候的左兰姐妹进来再添几支大烛,让房里的光线明亮一些。
林缚仿佛石雕似的坐在那里阅看塘抄,不理会这些琐碎小事。
东胡兵力压上来合围津海的消息,已于今日午时传到崇州,这意味着东胡人的主力在入关后经过两个月的休整,又再度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宋佳走回来,站在林缚的身边,整理他翻看后乱糟糟的塘抄。
这些都是围绕东胡人搜集的情报,虽然很多都是只言片语,但花这么多的人力跟工夫下去,搜集来的信报也给人铺天盖地之感。
以往这些情报会在经过整理后将简报送到林缚面前,但林缚犹担心军情司的官员做事经验不足,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除了整理件简报外,还要求军情司将原始材料送来,备他随时查阅。
这时候外面又有新的塘抄送进来,又是厚厚的一叠,宋佳先捡阅,挑重要的给林缚看。
“东胡人的动作好快啊!”宋佳挑出一封塘抄,递给林缚。
这封信报倒不是说东胡人在北地的战事,林缚展开来,越看眉头越皱。
大同失陷都不足一个月,东胡人就在大同设府置县,任命知府、知州、知县等政事官,并另设军户府,设军屯等官,重新丈量田亩分给归降军户,奖事耕战……
除了大同外,东胡人在冀东诸县也任命知府、知县等政事官。在冀东,除了将蓟州外围的田地弃耕圈为养马地外,在昌黎、临渝诸县大肆的收田没籍,编佃民为养军户。三户养军户里编入一正军户,养军户除了要出人力替军户耕种外,还要依旧制缴田租税赋。
东胡人此策是在已经占领的地区放弃旧有的掠食政策,将地方豪族士绅血腥镇压下去,从而能够将军户寄食在佃民身上,以减轻东胡在养军上的直接支出,当然对原有的佃农也有一定的安抚作用。
除此之外,东胡还诱导流民出关到辽西占地垦荒耕种。
相比较东胡人在战事上锐不可挡的进展,东胡人在新占领区域的这些动作更让林缚顾忌。
“庙堂诸公从来都视东虏为蛮族,但有几人能拿出如此厉害的手段来?”林缚微微一叹,说道,“梁家占了山东也将近两年了,除了勉强凑出六万兵马来,却再无叫人叹服的手段。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就相形见绌啊。”
宋佳微微一笑,说道:“梁习、梁成冲要真是人杰,也不会在陈塘驿给东胡人打得大败。说到底还是朝廷恶疾顽固难愈,才给梁家有再次出头的机会。寄望梁家能守住山东,本就是奢想。梁家顿兵河济之间,不甘退,又不敢进,不过是心里存有一分侥幸,希望东胡人势止于燕冀。梁家的这种心态,与江宁某些人又何其相似?一旦东胡人席卷燕冀后再整兵南下,梁家必如崩山溃土,很可能一战就垮掉!”
“东胡人在燕冀兵势正盛,梁家根本是不敢进去打的,但梁家想退,又能退到哪里去?”林缚摇了摇头,宋佳本就是局外人一个,能置身事外的评论时局,但这种种事让他忧心。
以往东胡人征战所需粮草,除辽地自征外,还有三处来源,其一是高丽供给米粮,去年计有二十万石左右,数量不多,但能补足东胡所缺;其二是燕西诸胡供给牲口以补肉奶,具体多少很难估算,但不会在少数;其三是战地掳掠……
长期以来东虏用于征战的战卒维持在十万左右,以往的筹粮模式勉强能够维持。
随着战事的深入,后勤补给线拉长,运途消耗加大;战地打残,劫掠所得也将越来越受限牵制,再者,降附军规模也会增加,会加剧粮草的紧缺……
东胡人若不改变筹粮模式,在打下燕冀之后,短时间很难再向南大规模用兵。
这也是梁家判断东胡势止于燕冀、顾悟尘认为能守住青州,而江宁认为能在河淮之间建立起有效防线的主要依据。
另一方面,梁家及江宁对降附军的规模及战力判断也严重不足。
大多数人都以为降附军是给胁迫从征,战力有限得很,东胡人要防范降附军尾大不掉,必然会控制降附军的规模;大多数以为一旦东胡人侵入晋郡、燕冀,要控制这么大的区域,原有的兵力必然给摊薄,能够用于南下的兵力自然就有限。
“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将希望寄在一战上了,”林缚将手里塘抄丢在案头,说道,“东胡人很可能会借围打津海整顿降附军。等他们南下时,就能用降附军顶在前面打头阵,燕西诸胡打侧翼,燕东本部精锐反而能缩在后面休养生息。”
“很简单,换作你也会这么打,”宋佳说道,“现在难以判断的,就是曹家的反应了。”
这时候有侍卫从外面走进来禀告,说从青州来的车队快到北城外了,林梦得已经先一步出北城去迎接了。
林缚吩咐侍卫道:“派人去跟夫人说一声……”
林缚想劝顾悟尘、顾嗣元放弃守青州的念头,但效果甚微,反而顾嗣元亲自赶过来说服淮东支持他在青州掌兵——顾嗣元来崇州不能公开露面,一路都是乘马车掩人耳目。
赵勤民提前两天去盐渎跟顾嗣元汇合,算着时间顾嗣元到崇州的时间,林缚让林梦得代表他出城迎接,他会与顾君薰在崇州城时等顾嗣元过来。
越是才智卓绝者,反而会越加的固执,好些人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仍不肯回头。
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双方对东胡基本面的判断出现严重的、难以相互劝服的分歧——顾悟尘、顾嗣元等人更愿意相信并坚持自己的判断,不相信淮东对当前局势的分析跟判断。
也是难怪,任何人的认知都有局限性……
在淮东奔袭浙东之前,又有谁能想到淮东在断了津海粮道之后还有维持六七万兵马的能力?谁又能想到淮东在维持当前七万兵马之余,还有能力暗中支持红袄军构筑淮泗防线?
事情到这一步,林缚也只能放弃之前的立场,勉强维持东阳一系不决裂。
林缚袖手站起来,听着窗外的雨声,忍不住轻叹一声,等顾君薰下山来,一起进城为顾嗣元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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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路滑,车马队行速慢了一些,以至夜幕降临,才远远看到崇州北城墙浅淡的黑影。
车角上挑起照路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将雨丝照亮,也有少许光线透到车厢里来。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车厢顶上,顾嗣元穿着一身青衫,随意的伸腿坐在软榻上。今日的顾嗣元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脸上有风霜之色,目光深邃,神情沉毅,已经半点看不到当年纨绔子弟的痕迹。
人的变化真是奇妙,不要说顾嗣元了,便是在马车侧旁跨马随行的赵晋,在雨蓑下穿甲挎刀,气度赳昂。
谁能将他与当年只晓得溜鸟弄狗、为非作歹的江宁少年联系起来?
有时候赵勤民都不晓得该是感谢林缚还是该怨恨林缚。独子赵晋给林缚打断了腿,虽然用心医治,走脚总是有些瘸拐,留了残疾,但赵晋从那之后就一改前非,读书习武皆是十分的用心。赵晋随顾嗣元去青州后,很快就给用为心腹。
这会儿前头有两骑赶来,通报林梦得就在前头的长亭恭候。顾嗣元此行不能公开宣扬,更要严密的瞒着梁家,出城迎接的,也就林梦得二三人而已,没有讲什么排场。
顾嗣元点点头,以示知道此事,便让来通报的骑士离开,开口问赵勤民:“淮东会有几分真心欢迎我来?”
赵勤民说道:“为少君过来,林制置使与小姐还特意让人城里准备了一处园子,里面的摆饰、用具,都是小姐亲自布置,就怕你住不惯……”赵勤民也只能这么说,在他看来,淮东仍然没有放弃劝他们为退出青州做准备的努力。
汤浩信膝前两子皆无大志,田舍富家翁就心满意足,才重点扶持女婿顾悟尘;若是顾嗣元不改前非,始终都是纨绔享乐的性子,顾悟尘自然也会毫无疑问的只扶持女婿林缚一人。
事情的发展却非如此。
暨阳血战,顾嗣元就受到极大的触动,痛苦前非,本就过人一等的天赋与才干就用到正途上来,自己也有干一番事非的意志与野心。后承门荫,随汤浩信到青州做官,得汤浩信尽心传授,所得甚多。汤浩信死于任上,顾嗣元扶柩前往潼关安葬。在河淮大乱期间东返,沿途招揽流民捡选健勇,在杨朴的协助下,编得一支忠于顾氏的精锐战力,在淮泗战事里智取睢宁建立功业。再入青州时,顾嗣元就顺其自然的继承汤浩信遗留下来的政治声望与人脉,与陈/元亮、杜觉辅、张晋贤等人,在主持津海粮道山东段的运务之时,也联手抵制梁氏势力向青州渗透。之后又娶杜觉辅的幼女,与青州地方豪绅杜氏的联姻,则彻底奠定了顾嗣元在青州的地位。
淮东与青州同出东阳一系,同气连枝、互相援应是必须的,但同样的,两者也存在竞争。
当然了,林缚经营淮东,成就之大,根基之深,是顾嗣元不能相比的。在这种情况下,顾悟尘自然也只能主要支持淮东,以尽快形成东阳系外藩内相的政治格局。
淮东与青州即使存在的竞争关系,但竞争关系也很弱,矛盾不那么突出。
东胡人大肆入侵,燕京将陷,对青州来说,既然是危机,也是转机!
燕京、津海即将相继失陷,山东将直接受到东胡骑兵的威胁,但同时山东也将成为抵御东胡的前线。在燕京沦陷之前,江宁诸人还不会立即就拥立新帝,但在河淮、山东等地加强防御,建立屏护江淮的军事防线,已经形成共识。
以顾嗣元、陈/元亮为首的青州诸人,除了近四千精锐战兵外,还控制沿胶莱河部署的近两万运军。只要能得到江宁的支持,两万运军就可以迅速编为战卒,填到青州以北的城池里,形成屏蔽山东东部的军事重镇。
这么一来,此时担任青州府督兵备佥事的顾嗣元,几乎能一步就崛起成为掌握兵权的边疆藩帅。
这样的际遇,即使会面临直接对抗东胡骑兵的风险,谁又会轻易放过?
林缚反对守青州,大概是担心顾嗣元在青州崛起之后,大人以及其他东阳系的官员会转而重点支持青州吧?赵勤民心里暗自揣测,同时又想女婿总是不如儿子亲,大人有选择时,又怎么可能再将一生的心血都放在女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