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认真听着,一直到赵承宗讲述完,老脸上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依旧犀利的眼神中透露出少许深刻的思考。老
口干舌燥的赵承宗忍不住喝了口茶,小心地看着老父,逐渐沉默了下来。事实上,对于地方上的一些乱象,赵普还在任上之时,便早有察觉。
只是,那时候,形势尚好,赵普也重在维稳,税赋上缴又正常,在监管上自然也就难免宽纵了些,仅仅打击重点,并没有进行一些太深彻的改革。
这两年在江阴,对于县乡的为政、土地、税务,也默默观察研究着,深入基层,了解也更深入,最大的感触便是,官府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情况,比起当年又严重了几分。或许是这几年大汉纷扰不断,外部矛盾引发了内部矛盾,又或者只是过去隐藏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
尤其在税收政策上,肆无忌惮的官员太多了,楚州这边倘若果如赵承宗所言,那还有些底线与分寸,而江南之地,本就富庶,是大汉财税重地,常受朝廷关注,地方官僚的做法也不敢太过分,还勉强能够维持下去。
然而,其他道州呢?那些穷山恶水、偏远州县,又是怎样一种状貌呢?显然不容乐观,要知道,过去处置的恣意妄为、鱼肉百姓、残商虐民的地方官僚,大部分都属于贫穷、偏远、落后地区。
穷山恶水出刁民,同样也出刁官酷吏,经济发达地区的官僚们,多少还会维持一些体面,可供他们攫取的资源也更多,治下士民的承受能力、抗风险能力也更强,如此方才达成一个相对平衡。
从去年开始的吏治整顿,反贪除恶,除了造成已经发生的那些混乱之外,但积极的一面也同样体现出来了,清除了一大批贪官污吏,解决了一大堆地方蛀虫,很好地震慑内外,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阶级矛盾。老
但是,赵普同样也意识到了,如今的地方现状还需要改变,地方官僚们必须得到限制,不能让他们肆无忌惮甚至“有法可依”地搜刮盘剥,以眼下呈现的社会发展趋势,早晚会出问题的。
眼下富庶地区,尚可绥靖,但倘若再放任不管,只怕用不了多久,连这些富裕之乡的,都要被贪婪的权贵、官僚、地主们搞得天怒人怨了。
而关键问题,就是如何管,传统的治贪、除恶,御史监察,效果必然是有限的,像刚刚发生的运动式的清洗,显然是不能作为常规手段的。
思来想去,哪怕同样存在这样那样的弊端,从制度着手改变,革除旧弊,完善制度漏洞,从律例上约束权贵,限制官僚权力,保护农民,是一条不错的解决路径。
时下的大汉大汉社会生产力,比之前朝,又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论是农牧渔业生产,还是商业发展,其活力都远超历朝历代。
冶炼、纺织、农牧业技术,也有了显著的提高,即便温饱依旧长久困扰大汉百姓的一个大问题,但活下去的可能确实是提高了的,底层老百信获得的机会,也相对更多,再不济,还有出海闯南洋这条路。
然而,社会大发展的同时,占据主要统治地位的权贵们的堕落速度,也是超乎想象,几乎与社会发展进步速度同步。老
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为了统治需要,延长国祚,改革也势在必行。有些事情,底下人可以妥协,可以得过且过,但皇帝不能。
沉思良久,赵普忽然对京中甚嚣尘上的刘皇帝改制举措,又有了一些认识与体悟。刘皇帝老了,为何还要顶着那些勋贵、官僚的压力,冒着得罪天下地主豪强的风险,一定要进行财税改革,说到底,还是不想再放任地方胡来,对于大汉现行制度中明显的缺陷,必需要完善。
过去不动,是因为没严重到那个程度,还能勉强过着走,如今要大动干戈,也是不得不变。时至如今,即便不放任自流,哪怕维持现状,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弊端、祸害、矛盾,也只会逐渐加深加重,直到无法压制,彻底动摇朝廷的统治。
另一方面,这些事情,也只有刘皇帝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威望去推动改革,若是把问题留给后人,要想改变,实在太困难了。
太远的不说,即便是眼下那三十年之太子,也是难有作为的。在赵普眼中,太子堪为一守成之主,能够萧规曹随,遵从现行政策制度,沿着既有轨道前进,但要他做大的变革,也是很难的。
刘皇帝的改革初衷,为江山社稷,为子孙后代着想,其中有多少是真正体谅黎民,顾念百姓,这是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思索间,赵普脑中也逐渐形成了一些想法脉络,虽然有太多都属他个人判断,但心中已然有了初步打算。剩下的,还得回京之后,与刘皇帝交谈之后,再作区处。老
过去,刘皇帝都那般难以捉摸,如今时隔两年未见,刘皇帝与朝廷又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不是待在江阴接收的一些消息就能完全搞清楚的,还得慎重。
当然,自始至终,赵普都认为,刘皇帝召他回京是要重任相托的,否则吃饱了撑的,千里相召来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你这楚州,每年可支配的财税,大概是多少?”良久,赵普回过神,再度问道。
闻问,稍显犹豫,赵承宗还是实话实说:“约三十万贯......”
“呵呵!”一听这话,赵普便不禁感慨着笑了:“朝廷道司给你们定的税额,可只有三十一万贯啊!这税制,不改行吗?”
闻言,赵承宗默然。地方上的收入,来源实则很广泛,除了两税正税之外,日益繁荣的商税也是大头,再加上职田产出,官府经营的一些产业如盐铁、茶叶、棉花、糖等,即便被财政司划去一大块,剩下的也足够吃饱喝足了。
在地方财税上,不透明的地方太多了,蝇营狗苟、腌臜腐败的情况也太多了。而楚州这边,至少没有像有些地方,巧立名目,想方设法搞钱、搞粮,即便是额外摊派,也有一个限度。老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情况,对于曾长期担任首相的赵普而言,也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他的立场,是天然站在中枢的,要维护朝廷的权威,过去在行政监管上或许有些保守的妥协,但这也是有限度,一旦突破了底线,那也是不能容忍的。
抬手在空中点了点,赵普很想斥责一番,然而话到喉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并不因为赵承宗是他儿子,换个其他州官也一样。
想了想,赵普有些严肃地道:“两件事情,你要做好准备,其一,把楚州过往的财税账目理顺,那些不依规合法的事务即行取缔;其二,楚州所拥土地要搞清楚,不论是耕地、棉田、果林,都要详细记录在册!”
一听赵普这番叮嘱,赵承宗表情立刻郑重起来,望着赵普,欲言又止,终于道:“父亲,有一事儿一直想问!”
看了他一眼,赵普道:“你是想问,我被召回京的原因吧!”
赵承宗点点头:“正是!难道......”
“你猜得不错!”赵普干脆地点点头:“如不出意外,陛下应该是会重新启用我了!”老
赵承宗面色微变,有些忧虑道:“京中之事,儿也有所耳闻,倘若成行,只怕困难重重,惹人敌视啊!”
迎着着赵承宗关切的目光,赵普淡淡一笑:“我这辈子,受人针对敌视,攻讦中伤,还少吗?如今年逾花甲,早已看淡世事,又惧些许俗扰!再者,若我在江阴默默无闻,了此残生,也就罢了,既然陛下相召,但有差遣,我还能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