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林退没有课,去戏剧社排练场找虞薪。
虞薪穿着一件军绿色连体工装裤,脚上是双黑色马丁靴,站在舞台下指挥着工人搭背景。
故事背景是宗教气息浓厚的中世纪,为了让观众融入进去,虞薪花对舞台的要求十分苛刻,一比一还原了学校的教堂。
白岩石墙壁,尖形穹顶,宫廷蜡烛吊灯,还有一面绘着宗教故事的彩色玻璃,耶稣以受刑的姿势钉在十字架上。
林退愣了一下,前几天他来的时候,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不行,雕像的位置还是不行,再往左边一点,再左。”余光瞥见走进来的林退,虞薪冲他挥了一下手,“这里。”
林退闻言走过去。
虞薪不断让工人调整耶稣雕像的位置,彩绘玻璃后面有一束仿日照灯,直到投下来的光让耶稣看起来圣洁,她才叫工人停了下来。
光折腾这个耶稣就花了十几分钟,林退也在虞薪旁边等了十几分钟。
虞薪露出歉意,“抱歉,让你等这么长时间,工人吊在半空搬抬雕像很危险,所以只能先解决他们的事。”
林退能理解,“没事。”
“剧本你看了吗?”
“嗯,看了。”
“你能理解这个角色吗?”
“你写的人物小传我都看了,能理解他做的所有选择,包括最后的自杀。”
虞薪很满意林退的工作态度,剧本是她自己写的,讲述的是中世纪皇权势力压过教廷,教皇甚至成为国王禁脔的黑暗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教皇身边的侍从,为了帮助教皇摆脱国王的囚禁,开启了反抗之路,最后成功杀死国王。
虽然他没有彻底推翻这个腐败的王朝,但却制定了许多扼制皇权的法律条约,重申了教廷高于皇权的古老法则。
但在法案颁布的一个月后,教皇放了一场火,将自己烧死在大教堂中。
虞薪写这个故事是为了借中世纪黑暗时期,讽刺现在的社会制度。
财富权利永远都掌握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群人手中,包括社会秩序也是由他们一手建立。
资本统治着一切,包括政治。
即便是有人揭竿反抗,最终也会被权利腐蚀成新一代的资本。
主角一开始是为了救教皇,重振教廷势力,等他攀登到权利的顶峰,对教皇也产生了邪念,并且像过往那样软禁了教皇。
这是压在教皇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促成了教皇的焚亡。
这是一个神性消亡,黑暗将至的故事。
虞薪要林退演的就是那位可怜的教皇。
原本这个角色定的是虞怀宴,但他要符合这个形象至少要再减十斤,才可能达到虞薪要的那种清瘦的破碎感。
她选虞怀宴是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虽然虞怀宴长得太明艳,与教皇清冷的气质不符合,但起码脸能看。
毕竟主角为了他前期数次险些丢命,必须要找一个脸足够好看&30340记;,才能让人信服这个剧情。
虞怀宴穿着一套繁复的宫廷华服从后台走出来,身形修长,气质矜贵,远远看去真像中世纪的贵族。
看到林退也在,虞怀宴笑了,“你还真被她拉过来了?我说我怎么解脱不用演教皇,变成国王了。”
林退听到这话看向虞薪,“剧本里国王不是五十多岁?”
虞薪一边挑剔地看着虞怀宴服装,一边对林退说,“我修改了一下剧本。”
她扭头对站在虞怀宴身后的服装设计师提了几个修改意见,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有他在戏票都能大卖。”虞薪丝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这次投进去不少钱,我还指望着靠票价回本。”
没料到虞薪会说出这番话,林退有些惊讶,他以为虞薪不屑商业这套。
同在一个圈子,虞薪的事林退多少听说过一些。
早在一年前,虞薪就明确表示过对家族生意没有任何兴趣,她准备从事艺术类工作。
现在她每个月只能从家族信托基金领五十万作为生活费,除此之外没有额外补助,将来也不能继承家产,包括虞氏的股份。
这个举动等同于将虞薪边缘化,她再也无法接触权利的核心圈。
林退以为能做出这种选择的虞薪,应该是一个很讨厌把艺术商业化的人。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虞薪觉得好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不喜欢赚钱吧?”
“虽然我很讨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傻逼对我指手画脚,但我享受把爱好转变成金钱的快感,喜欢别人看到我的作品,越多人越好。”
虞薪嗤笑,“如果我真的不在乎,那还搞什么公演,直接让这些演员来我家单独给我演不好?”
她并不介意袒露自己的野心。
虽然艺术不是讨好大众,但如果没有欣赏艺术,那还叫艺术吗?
所以她需要虞怀宴这张脸给她带来流量,但也会严格把控演出的每个细节,让进来的大部分人觉得高昂的票价是值得从口袋里套出来。
虞怀宴笑道:“好了,别念你的生意经了,还有什么事要我效力赶紧说,不然我带着我的教皇走了。”
虞薪斜了虞怀宴一眼,“你急什么?我还没跟林退认真谈一谈他对角色的理解,工作期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最好收一收。”
面对虞薪的警告,虞怀宴一脸无辜,“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虞薪翻了一个白眼,叫走了林退。
马上就要到年末了,时间紧任务重,虞薪让化妆师给林退试妆,她则在一旁和林退聊剧本,以确保他是真的了解教皇。
教皇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只要这个角色演好了,那故事就是成立的。
“他脸上的妆不要太重,突显苍白,但不要柔弱的苍白……这里的下颌线再补一层阴影……不要再给他化眼线,要的就是他这样的眼型。”
虞薪一边跟化妆师沟通妆容,一边和林退谈角色。
等林退化完妆,虞薪非常非常满意,用手机给林退拍了一张照片,她让化妆师为林退量尺寸,自己则出去电话叫人定做教皇的戏服。
记化妆师拿出皮尺,正要给林退量尺寸,身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我来吧。”
转过头,看到眼眸含笑的虞怀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化妆师将皮尺放到他手里。
虞怀宴道了一声谢,朝林退走去。
见林退蹙眉看着他,虞怀宴调侃,“劳驾抬抬胳膊。”
林退只好抬起手臂,肩跟手臂持平,后背撑出肩胛骨的弧度。
虞怀宴站在林退身后,抻开皮尺在beta肩臂量尺寸,“怎么突然想通答应虞薪来演歌剧?”
林退很敷衍地回了一句,“不为什么。”
虞怀宴看着林退白皙平滑的脖颈,忽然笑了一下,抬手用皮尺在上面缠了一圈,带着轻微的凉意。
林退被激得扭头剐向虞怀宴。
虞怀宴面色纯良,“你知道的中世纪衣服领围是一大特色,我需要量一下你的脖颈。”
林退没说什么,沉着脸转过头。
虞怀宴眼底簇起一抹笑意,抽皮尺的时候故意蹭过林退的喉结。
林退衣橱有几十件定制款,量尺寸的时候没有一次是感到不舒服的,这次体验感可以说是最差的,没有之一。
在虞怀宴量他臂长时,一直故意让他抬高手臂,林退终于忍无可忍。
林退再次看向虞怀宴,神色冰冷,“你要是不会量,那就找一个能做这件事的人,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虞怀宴笑着做了一个保证的手势,“我会,真的,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他总算没再故意逗林退,好好给他量完尺寸,然后记到纸上交给了化妆师。
虞薪打完电话,拿过化妆师手里的纸,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数据,然后抬头对林退说,“如果能再瘦些就更好了,不过不用太多,四五斤吧。”
虞怀宴瞥她一眼,,“能出演就不错了,要求别那么高。”
虞薪一脸‘你懂什么是艺术’的嫌弃表情,没搭理虞怀宴,把目光放到林退身上。
林退低声说,“我尽量吧。”
虞薪今天没留他们两个人排练。
虞怀宴正要跟林退一起走,虞薪突然叫住了他。
“我警告你,最好不要对他下手,尤其是公演之前,否则……”虞薪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凶狠动作。
虞怀宴悠悠道:“你想多了。”
虞薪抬高下巴,从虞怀宴额头到眉眼鼻扫了一遍,鼻腔哼出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虞怀宴低低笑着,“照你这么说,你也对我有用,所以我才这么随叫随到,免费为你的戏剧社打工?”
虞薪摇头,“错了,正因为我对你没威胁,我才敢让你帮我的忙。”
“如果我没告诉爷爷我对家业毫无兴趣,如果他老人家没放逐我,堂哥。”虞薪盯着虞怀宴的眼睛,神色难得认真,“我还真不敢跟你共事。”
虞怀宴整理着袖口,嘴角挂着漫不经心地笑,“我不比虞明泽善良?”
“大堂哥起码坏在明面上,你的话……”虞薪撇嘴耸了一下肩,“可能被卖了还帮你数钱。”
“反正我挑明跟你说了,林退我看着很不错,你想要找人玩,外面那些omega排着一长溜等着你来捅,不要动以后可能跟我成为合作伙伴的记人。”
“我虽然继承不了家族股份,但我还有一个亲爹,他那边我可以帮你争取。这点你放心,我从不让人白帮我的忙。”
虞薪言尽于此,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虞怀宴笑着摇了摇头。
等他把脸抬起来,彩绘玻璃投下来的光切割在那张俊美的脸上,让嘴角的笑意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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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林退并没有留宿到虞怀宴宿舍,虽然他不想一个人待着,但更不想晚上跟别人睡。
沈莫归还没回来,今晚又是林退一个人。
好在他的心情没昨天那么差,林退拿出虞薪给他的剧本研读起来。
教皇的剧情并不多,而且没有台词,这对歌剧来说简直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这个角色原本是虞怀宴,现在变成林退,他们俩都不是专业歌剧演员,虞薪怕他们开腔戏更垮才没给台词。
林退正读第二遍时,门铃响了。
怕是林竟殊柏原这种不想见的人,林退从可视电话看了一眼,见是虞怀宴他才打开了房门。
“吃饭没?”虞怀宴抬了抬手里的打包盒,笑容热络,“我带了饭,还有啤酒。”
对于一个被导演要求减肥的三流歌剧演员,虞怀宴带来的饭菜未免太超标,甚至还买了冰激凌。
幸运的是林退口欲很低,且自控能力强,他只挑着低热量的食物吃,七分饱后就放下了筷子。
虞怀宴盘腿坐在地毯,左手放松地搭在膝上,右手握着一罐啤酒送进嘴里。
见林退迟迟没再动筷,虞怀宴转动脖子,用那双多情的眼睛望向他,“真要减重?”
“嗯。”只要答应过的事,林退从不敷衍。
虞怀宴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曲起一条腿,身体向后仰去,懒散地靠在沙发上。
“少量的啤酒不会发胖,还有助睡眠。”虞怀宴摇着罐中的啤酒,水声撞在易拉罐内壁发出哗哗的声音。
他重新打开一罐,给林退倒在杯子里,“杯子里的酒你负责解决,易拉罐剩下的我帮你解决。”
林退接过那杯啤酒,低头喝了一口。
虞怀宴看着眉眼低垂的beta,像是来了兴趣,“你喜欢什么酒?”
林退说,“什么都不喜欢。”
虽然不喜欢喝酒,但他能根据葡萄酒的粘稠度、颜色、起泡性,以及澄清度,还有气味和口感准确说出年份、产地。
虞怀宴拿走他手里的杯子,塞给他一碗冰激凌,“那吃冰激凌吧,买的正好是低糖低脂。”
冰激凌上面的盒子已经被虞怀宴打开,还插着一根木勺。
林退挖了一勺放到嘴里,可能是因为低糖低脂的,口味很一般。
看着低头吃冰激凌的林退,虞怀宴莫名觉得有点可爱,虽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虞怀宴用干净的餐勺舀了一大块吃,“味道有点怪,这是什么口味的?”
见林退还在吃,虞怀宴挑眉,“你觉得好吃?”
林退抬起头,“不好吃。”
说不好吃的时候,还是那个淡淡的样子。
记虞怀宴被他逗笑了,“那你还吃?”
虞怀宴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不浪费粮食’的回答,没想到却是“因为能打发时间”。
不好吃还继续吃,没有任何原因,林退自己也说不出来,可能是一勺勺把冰激凌送进嘴里的时候,会消磨掉一些时间。
以前他的时间排得很满,现在除了即将要出演一部戏份不多的歌剧,林退觉得自己好像没事可干了。
虞怀宴洞若观火,撑着下巴问,“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林退有些排斥虞怀宴把他那套心理学用在自己身上,不习惯,也不想把自己的内心清清楚楚剖给别人。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虞怀宴总能猜准,他的确对未来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谋生。
其实他不缺钱,账户里的钱都是自己投资赚回来的,虽然本钱是林宜挽跟林永廷给的,但即便按银行双倍利息带本金还给他们,剩下的钱也足够他富足的生活。
即便是这样他也该赚钱,不能坐吃山空,更不能游手好闲。
林退这样想。
可实在提不起精神,林退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目标可以慢慢找,不着急。”虞怀宴似乎看出了林退的困惑。
“如果你对以前跟现在的生活感到厌烦,我可以带你体验一些新的事物。”alpha忽然凑过去,在林退耳边低声说,“只要你想。”
林退慢慢看向虞怀宴,他看到眼前的alpha嘴角弯翘,长长的眼睫染着光晕,看起来极其温柔。
林退很认真看着虞怀宴。
因为他失去了对事物的感知能力,更正确地说是失去分辨能力。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笑容是包着蜜糖的弹药,还是诚恳真挚的邀请。
虞怀宴这个人有诚恳的时候吗?
林退思绪不由自主飘远,回忆着从他们认识后的种种,试图分辨出他说这句话时到底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