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三日,陆时寒与沈扶雪入宫觐见了皇上和太后。
得知皇上和太后要见他们以后,沈扶雪很是惊讶,她一直知道自家夫君受器重,却没想到竟然受器重到了这等程度。
陆时寒没说话。
对于他的皇子身份,为了小娘子,他不准备恢复。
他不想把小娘子牵扯到复杂的皇室纷争中去,他只想和小娘子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到了宫里后,陆时寒和沈扶雪分开,沈扶雪独自去觐见了太后,并在太后宫中见到了楚王。
沈扶雪向楚王见了礼,这个小插曲便算是过去了。
婚礼过后,陆时寒与沈扶雪过上了幸福甜蜜的日子。
沈扶雪对于一切都很满意,只除了一点,那就是她一直没有孩子。
她想要个和陆时寒的孩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不过孩子这事是急不来的,沈扶雪只能慢慢等着。
转折发生在转年秋日。
瓦剌来战,戍守边境的韩通不敌后,建宁帝派遣陆时寒为将、迎战瓦剌。
沈扶雪当然担心害怕,但她知道,自己夫君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在漠北戍守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自己夫君心里装的是整个大周,她不能拖累夫君。
所以,沈扶雪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笑着送陆时寒出了城。
她会在京城里等陆时寒回来。
陆时寒迎战后,战事进行的很顺利,京城内外都是一片欢呼。
可宫里,变故却已然发生。
宫中,建宁帝旧疾发作,他心知自己怕是没有多少寿数了,可大周未来的继承人他却迟迟没有定下。
这日,建宁帝拖着病体,暗中立下了册立陆时寒为太子的诏书。
在他心中,陆时寒是最适合的继承人,他也只放心把大周交到陆时寒手里。
可建宁帝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被楚王意外知晓了。
楚王震怒,而后便是不解。
父皇宁愿选择陆时寒这个从小丢失在外的皇子为继承人,也不愿意选择他,他如何能甘心!
是以,楚王暗中与禁军统领密谋逼宫,伪造诏书,册立自己为皇太子。
同时,楚王以建宁帝的名义让陆时寒立刻回京。
在一切安排妥当后,楚王顺利奉他伪造的建宁帝遗旨登基为帝。
楚王登基以后,深觉陆时寒为大患,未有一刻放松,他晓谕中书省发出圣旨,污蔑陆时寒领兵在外却不及时归返,与瓦剌勾结,犯上作乱,起兵谋反。
他还让漠北附近的兵将在接到圣旨后,即刻捉拿陆时寒。
先是削去陆时寒的兵力,后又让将士捉拿陆时寒,楚王以为这次定然会易如反掌地把陆时寒捉住,以除大患。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算仅凭着几千兵将,陆时寒竟也将大周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而后,听闻陆时寒“谋反”的消息后,留守漠北的将士们竟然也追随陆时寒而来,陆时寒一路攻城略地,往京城而去。
楚王慌了,他以为会轻松地把陆时寒捉住,没想到竟然会被陆时寒反攻了上来。
若是不及时制止陆时寒,只怕京城危矣,他这个新帝亦危矣。
无可奈何,楚王在城池上挟持沈扶雪,以威胁陆时寒退兵。
那一日,下起了大雪。
雪花纷纷扬落下,天地间一片浩白无垠。
楚王隔着白茫茫的雪,用剑锋抵着沈扶雪的脖颈,望向陆时寒:“早就听闻陆大人与妻子琴瑟和鸣,鹣鲽情深,而今,只要陆大人能受降,朕便放了陆夫人,让陆夫人平安归京。”
楚王说着,话锋一变:“如若不然,陆大人就休怪朕手下无情了。”
说完后,楚王在沈扶雪耳边轻声道:“陆夫人且放心,朕不会要你性命的。”
自打在太后宫中初见沈扶雪后,楚王便喜欢上了沈扶雪,他一直想把沈扶雪据为己有,如何会舍得要沈扶雪的性命,现在不过是用计逼迫陆时寒而已。
沈扶雪深吸了一口气。
天空中雪花的浩渺苍茫,从呼吸进入到肺腑间,沈扶雪觉得,她的五脏六腑好似也在疼。
她不想、也不会拖累陆时寒,可只要她还活着一日,陆时寒就会一直受制于人。
若是陆时寒败了的话,跟随他的那些将士怎么办,留在京城的陆家人、沈家人怎么办。
她说过了,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
与天下相比,她无足轻重。
沈扶雪抿唇,看着楚王,忽然轻声道:“疼……”
楚王垂眸一看,才发现他手中的剑锋抵着沈扶雪的脖颈,竟划破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从京城到这里以来,沈扶雪还是第一次这样向他示弱,楚王有些意外,同时心中又有些欢喜,他当然会满足沈扶雪的这个要求。
就在楚王晃神的这一刻,沈扶雪抓住机会,从高高的城墙下一跃而下。
这一变故发生的太快,不只是楚王,陆时寒亦震惊至极。
沈扶雪直直地坠到了地上。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陆时寒疯了一般地策马往城墙下而来,他小心地把沈扶雪抱在怀里。
沈扶雪看着熟悉的眉眼,却只觉得好疼啊。
在闺阁中时,她被家人仔细照料着。
嫁人以后,她又被陆时寒照料的很妥当,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疼,不过她不后悔。
沈扶雪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抚着陆时寒的脸,她断断续续地道:“夫君,你别担心,其实我只有一点点疼的……”
就让她再骗他最后一次吧。
虽然只有短短几年陪着陆时寒,但这样的一生,她已经很满足了。
沈扶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
战事持续了几个月才彻底结束。
最后,陆时寒攻入了京城,楚王也自刎而死。
楚王死后,大臣们才寻到了建宁帝生前留下册立陆时寒为太子的遗旨,原来陆时寒就是当年丢失的大皇子,而楚王的所有阴谋也全部公诸于天下。
满朝的文武大臣们自是想要请立陆时寒为新帝,可就在这紧要的时刻,陆时寒却不见了踪影。
大臣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陆尧臣和姜老夫人出了面。
冰窖中,沈扶雪躺在冰棺里,面容栩栩如生。
而陆时寒,却静静地坐在冰棺旁,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扶雪。
姜老夫人看着自家儿子如此,心疼极了。
她道:“时寒,浓浓已经去了,是时候该入土为安了。”
就算冰棺能维持沈扶雪的尸身,可那又什么用呢,所谓人死如灯灭,陆时寒该放下了。
陆尧臣也叹气道:“时寒,听你娘的,让儿媳安心去吧。”
陆时寒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知晓,小娘子舍弃这条命不要,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这大周的百姓和江山,他不能辜负小娘子的遗愿。
陆时寒嗓音低哑至极:“好。”
几日后,陆时寒登基为帝,同时追封沈扶雪为皇后。
一切都看似很顺利。
只除了一点,那便是登基为帝后的陆时寒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私人时间,长时间地批阅奏折,处理政事,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日日如此,实在有损寿元。
有个太勤政的皇帝,也是不好,大臣们纷纷上谏,可陆时寒却置若罔闻。
大臣们另辟蹊径,上谏让陆时寒广纳后宫,以绵延子嗣。
大臣们想,许是皇上与先皇后感情太好,才会如此,可先皇后已经去了,皇上总是要走出来的。
不若纳几个美人开解皇上,好让皇上放下心结。
可陆时寒却直接将这些折子扣下,以示心意。
一开始,大臣们还不死心,一直劝谏,可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后宫中还是一个嫔妃都没有,大臣们都快绝望了。
没有后妃,哪来的皇嗣,大周未来该交予谁手?
为了大周的江山,也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陆时寒从子侄里选了一个最有天资的侄儿。
他把这个侄儿带在身边,日日教导,同时册立侄儿为太子。
如此,大周也算后继有人了,大臣们也看出了陆时寒的心意,不再劝谏。
…
世事如流云。
倏忽间,十余年已过。
这一日,陆时寒照旧在勤政殿批阅奏折,程周忽然匆匆进来:“陛下,计道人到了。”
陆时寒搁下笔,神色有了些微的变动:“朕知道了。”
陆时寒起身往外去,程周却满腹心事。
自打先皇后去后,陛下面上如常,实则心已死了,早就跟着先皇后一起去了。
此外,陛下更是偏执已久,竟一直在寻觅道士僧人,以求复活先皇后的秘术。
程周心惊胆战,纵然有冰棺维持住先皇后的尸身,可这世上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啊。
那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
程周自幼随侍在陆时寒身侧,最是了解陆时寒,他是知道的,陛下年少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陛下从来都信任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自打先皇后去后,陛下竟然笃信了这些虚无的鬼神之说,可见陛下对先皇后的情意有多深……
程周叹了口气,收敛起这些心事,随着陆时寒一道去见了计道人。
见到计道人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世上本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九重冠冕下,陆时寒却道:“道长尽管施为。”
陆时寒执意如此,计道人只得照办。
这之后,程周随着计道人一起举行仪式、以施秘法。
可最后,秘法还是失败了。
在此之前,陆时寒不知见了多少道人,用了多少法子,可每一次都失败了。
这次,亦是如此。
失望的多了,陆时寒也习惯了,他让程周送了计道人出宫。
送完计道人出宫后,程周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马上就到先皇后的忌日了。
每次一到先皇后的忌日,皇上便会难得的辍朝,以缅怀先皇后。
果然,不久后陆时寒就出了宫,去了他登基前的别院,那也是他与沈扶雪共同生活的地方。
十余年过去了,别院却一丝一毫都没变。
陆时寒走进正屋的內间,一入目便是美人榻上的软枕。
小娘子娇气,不管是床榻还是座椅都要靠着柔软的软枕。
隔着十余年的时光,他似乎看到小娘子坐在美人榻上,笨拙地给他绣着香囊。
就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小娘子也没有离开一样。
陆时寒闭了闭眼,半晌后才继续往里走。
案几上放着一个小箱笼,这是小娘子的箱笼,里面放的都是小娘子心爱的物件。
那时的陆时寒很好奇,想要打开看看,可小娘子却不许,说这是她的百宝箱,才不要叫他看。
于是,他就乖乖地听小娘子的话,一直没有看。
直到小娘子去后,他才打开了箱笼。
陆时寒打开箱笼的锁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册一册的小册子——
这是他给小娘子写的漠北游记。
后来,他终于写完了整本漠北游记,而小娘子也珍惜地收藏了起来,装订成册。
除了游记,还有两张微微泛了黄的宣纸。
一张宣纸的一半是佛经,另一半却是他的模样。
而另一张宣纸,画的则是大片的星空和圆月,摘星楼的一角则是两道熟悉的身影,是他和小娘子。
这都是小娘子偷偷画的画。
说是百宝箱,其实件件桩桩都和他有关。
陆时寒坐到椅子上,想起了十余年前在洛州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他坐着轮椅,和小娘子一起在书房里看书,小娘子却偷偷打了瞌睡,用手托着雪腮睡的香甜。
洛州的九月是暖的,仿佛京城的春日。
而打瞌睡的小娘子,鲜活又明媚,像是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没人能躲过这样漂亮的曦光。
他也不例外。
时光错位,陆时寒想,要是他一睁眼,还能看到贪睡的小娘子,该多好。
可是他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他的奢望而已。
一眨眼,已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直到天黑,陆时寒才离开别院。
离开别院后,陆时寒没有回宫,而是去了当年楚王挟持小娘子的那座城池。
当地的知府大人也都习惯了,谁人不知,皇上每年都会在皇后的忌日那天,亲自来到城楼上缅怀皇后。
和十余年前的那日一样,今天也下了很大的雪。
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陆时寒让随行的人都退下,一众官员包括程周都没有怀疑,毕竟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个忌日,陆时寒都会让人退下,独自在城楼上纪念沈扶雪。
很快,城墙上就只留下了陆时寒一人。
除此外,就是漫天的风雪。
风裹挟着雪花吹来。
耳际满是呼啸的风声,陆时寒想起了沈扶雪。
这十几年来,他没有辜负小娘子的遗愿,将大周打理的极好,海清河晏。
而大周的继承人,他也已经培养好了。
所有的一切,他都安排妥当了。
此刻的他,无牵无挂,终于可以下去陪小娘子了。
这十几年的日子,对于他而言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他活着的每一日都不过是在挨着而已。
现在,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见小娘子了。
风雪吹过,天地间寂静无声。
陆时寒垂眸,丝毫没有犹豫地从城楼上跃下。
和小娘子一样,他也跌到了雪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生命垂危之际,陆时寒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小娘子在骗他。
怎么可能只有一点点疼,简直是疼极了,他都受不住,更何况娇气的小娘子。
不过一切已经无所谓了,他也感受到了和小娘子一样的疼痛。
陆时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想起了秘法失败后,计道人同他说的一番话。
当时,计道人不确定地对他说,他曾听他的师祖说过,或许有时光倒转、重活一世的可能。
这便是不求今生,而求来世了。
计道人说,若是感动上天,走过轮回,或许可以重来一世。
可具体该如何施为,他也不知。
临死之际,陆时寒想,如若当真有来世,他一定要再次遇到小娘子。
到时,他要和小娘子过很长、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