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的天里,朔风吹得帐篷上的旗帜飘舞,整座城池弥漫着一片灰褐色的烟云,是城头在焚烧尸体。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蔺泊舟说:“召集五军将领,来中军帐议事,其他人回去休息。”
其他人,指孟欢。
孟欢点点下巴,没反驳,回到了府衙的院子里。
点了一盏暗灯,光芒照在铺展开的地图上,泛黄的纸卷映亮了边缘,孟欢心口沸腾的声响逐渐平静下来。
脑子里的猜想越来越清晰。
随军一个多月了,慢慢他好像看懂了一些东西。
锦州固若金汤,死守锦州绝不会兵败,但敌军却有可能转移进攻路线,从侧路袭击京城——而侧路,是大宗的死穴。
这个死穴无法堵住,一旦朱里真人意识到,大宗必定完蛋。蔺泊舟只能拼命一把,趁着朱里真还没撤去,把正面硬刚击溃兵力的时间提前。于是他离开锦州,物色了一个地形足以克制骑兵的城池,设计诱引敌方陷阵,可没想到却被自己人背刺,计划大乱,折戟沉沙。
惨败时,他孤立无援,虽然有心,身下却全是绊脚石,摔得他鲜血横流。
“……”
孟欢深呼吸了一下,拿起不显痕迹的炭笔,在地图上轻轻勾勒。
他虽然记不得原书里的东西,但这一路听祝东说话,也学到了很多。
与军交战,会引起兵败的原因有粮草,装备,谋略,阵法,地形等等,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导致结局惨败。
如果有人想害蔺泊舟,只需要在这任何一个环节中做手脚,这场本就艰险的仗,就会变得更加艰险。
孟欢看着手里这方小小的地图。
他作为一个穿书的笨蛋,能控制的东西真有限。
前方的黑暗森林里全是豺狼虎豹,可这一切仍然要蔺泊舟单枪匹马去面对,自己能给到他的可靠支持只有一点点。
孟欢心情有点儿沮丧。
可他再想想,只帮上忙,给他减少一些负担,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吧!
——就算做的不是很好,但也是孟欢能做到的最好。
这么想了想以后,孟欢收起地图,躺到了床铺,被子里清凉柔软。
蔺泊舟议事还没回来,他身为主将太过忙碌,也许熬到半夜三更甚至不回来也有可能,但孟欢总算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
孟欢猜的没错。
两天后,中军帐内吵得死去活来,终于在几座城池中敲定了引诱朱里真人前来进攻的城池,坼州。
坼州地势险峻,多狭窄的山谷,又夹杂着河道和苍翠的草木,很容易给马蹄造成负担,让马匹不能快速奔跑,失去骑兵压迫性的天然优势。
至于如何引诱朱里真人进攻坼州,有一个丰厚的用品——
——安垂的人头。
天空隐约像是要下雪了,孟欢背着包袱,牵紧了马匹,撑着马硬邦邦的头颅翻身爬上去。
“噢哟。”孟欢喘了口气,“这马好高啊。”
背后,祝东也艰难上马:“走吧,好兄弟,咱俩驰骋关外,浪迹天涯的生活又开始了。”
孟欢回眸看他,嘿嘿嘿笑,明眸皓齿,脸蛋红润,耳颈白皙干净,真不愧是个清爽干净俊美无双的少年郎。
他低头收着身上的东西。
“我呢,”祝东懒洋洋说,“本来想在王爷身旁当谋士,但现在沦为了你的跟班小弟,实在是造化弄人。不辛
苦,命苦。”
孟欢哼了声,心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等这一仗打完,他回去跟夫君表奏功劳,祝东直接变身人上人。
不过孟欢也不好透露太多,淡淡道:“放心吧,跟着我,保证你以后发达。”
祝东拱手:“好嘞,哥。”
乐了没几句,前方声音传来:“聒噪。”
孤僻的一句话,把出门的热闹气氛打散了。
孟欢住嘴,看向坐在前头的李副郎。
他之前以为李副郎的坏脸色是傲娇。
后来发现,李副郎就是单纯的看不起他这种没读过书的人。
孟欢:tvt
痛,太痛了。
不过,知道他不喜自己,孟欢也不想在他面前晃,自己端正了马匹的缰绳。
他们此行,正是去蔺泊舟敲定的坼州查看地形,随行的还有兵部职方司的人,要打探坼州周围地形,确定全是险峻谷势,没有敌军可以高歌猛进的平原。
坼州在长城沿线,但不过是座极小的城池,城外一直有朱里真人活动的迹象,随着此次建州起兵,一些闲散的部族试图侵扰过城池,现在,城池凋敝,有钱的人家都搬走了,剩下一些无处可逃的贫民。
他们赶到城楼下时,天上下着暴雨,行色疲惫地叫门,守将以为是朱里真的人混入,迟迟不肯开门。
暴雨沿着头发往下淋,衣衫沉重地黏着皮肉,祝东怒砸城门:“赶了这么远的路,饿都要饿死了,快开门!我们是王爷从锦州派来的人,有公文在身!你们再不开门,误了王爷的事,十个脑袋都担不起!”
城门总算开了,走出一个畏畏缩缩的官员,是这座城池的守备,姓孙,有些上了年纪,眉眼衰老。
孙守备迎接一行人去府衙,并叫人上酒菜:“对不起诸位,这段时间老有朱里真人来侵扰,头几天险些把城门撞破,我们不敢开门了,城里还有老百姓这么多条人命,怕得很。”
“怕什么?出了事有王爷担着,王爷在锦州牵制了朱里真大批兵马,你们这些地方躲在王爷的羽翼下,贪生怕死,有什么好怕的?”兵部员外郎喝茶怒斥,边心疼自己这身打湿的官服。
气氛有些闷热。
孟欢拿帕子擦拭头脸的雨汗,坐在一旁看雨。
守备挨了一通骂,走起流程:“请诸位歇息吧,明天天放晴了,带诸位去城外认路。”
话说到这里,大家只好各自回了厢房休息。
孟欢一身的衣裳都被雨淋湿透了,头发也湿,回房后索性洗了个头,用帕子将头发擦得半干,松垮地垂在耳畔,便把地图翻出来看。
……进入坼州地界后孟欢就在认真查看,一路的山势,和地图没有太大差别。
他对比着今天的记忆,画着一副更加详尽的舆图,烛火没熄灭,李副郎翻了翻身:“刺眼睛,灯熄了。”
孟欢拢着火转过身,背对他:“我要再看会儿,李副郎自己睡吧。”
李副郎语气不悦:“一路走来的地形和舆图中记载并无不同,有什么好看的。”
“……”
孟欢垂下眼皮,烦躁地扯了一下唇。
这群人都以为现在的地形和两百年前的舆图一模一样,坼州定为蔺泊舟此次诱军的城池已是板上钉钉,一路十分疏懒,摸鱼划水,就等着走一趟回去给蔺泊舟交差。
孟欢社恐没好意思纠正,怎么他们不认真还不让自己认真了?
不想跟他说话,孟欢咬着尺子当聋子,指尖重新动作。
李副郎开始翻来覆去发出动静,时不时沉重地叹气,表达自己被孟欢的灯光弄的很不愉快。
一会儿,祝东爆炸似的吭了声:“李副郎,能不能小声点儿,我睡一觉都被您吵醒了!”
李副郎本来生气,结果还被指责,气得呼吸变得急促不平。祝东撑起身,冲孟欢抬了抬下巴,发笑。
他故意的。
孟欢悄悄给他竖大拇指。
转眼到了第二天清晨。
孟欢早早醒了到前堂,却见雨势依然迅猛,满地落叶,显然昨晚的雨很大。
守备满脸忧虑:“诸位,要不然等雨停了再出城看路吧?”
兵部员外郎喝着茶,神色犹豫:“可这雨要是一直下下去,军情如火,耽误不得,本官不好给王爷复命啊。”
“但雨势大,路上难以通行,要是遇到朱里真突袭的游骑,那危险可就大了,兴许性命之虞。”
“但是……”兵部员外郎望着天幕,“雨什么时候停呢?”没有人不畏惧蔺泊舟,只怕误了他的命令,他只好询问,“小陈公子,李副郎,二位怎么看?”
暴雨确实大。
但要是耽误了战事,导致悲剧重演,孟欢会恨自己。
“出城认路。”孟欢说。
李副郎也道:“出城。耽误了王爷的军机,是杀头的大罪。”
员外郎只好站起身:“诸位,请。”
他跟守备出了府衙大门,脚步懒倦。孟欢和祝东走得慢些,耳畔,祝东轻声说:“就知道这群官僚是这副德行,每天就是喝茶,看书,作画,迎来送往,不干正事,要不是有我们在,说不定拿着一纸空文就回来复命了。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成为王爷的心腹了!正是不放心他们,王爷才让我们一起来。”
孟欢朝他点头:“都说跟着我前途无量了。”
祝东:“嘻嘻。”
府门处暴雨倾盆,淅淅沥沥降落下来,打的拴在门口的马匹不停地甩头,情绪暴烈,似乎并不想在雨天踏上行程。
守备面容担忧:“诸位,要不还是等天放晴了再出门?这种暴雨骤风天气,骑着马,走的又是狭窄高峻的石道,若是路面湿滑,马蹄失坠,说不定会连人带马摔入深谷中,就这么摔死!”
众人似乎不敢前行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孟欢的脚步也犹豫地往后缩了缩。
——但是。
孟欢仰着面,雨水滴在他白皙俊美的眉眼,冰凉凉的,顺势流入了眼缝。
这种风雨中真实的触感,让孟欢脑子里有了一瞬的幻觉,好像看到了兵败时,在血雨中孤身孑立着的蔺泊舟。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脚步向他靠的那么近了。
蔺泊舟担心大宗,孟欢担心蔺泊舟的生死安危,他们的脚步匆忙得一致。
思索后,孟欢垂眸探手勒住马绳,唇瓣抿着,公事公办道:“你和我现在有时间操心自己的命,锦州的将士却没有任何心疼自己的机会。王爷说这是军机,军机不能耽误,下雨天也不能。
诸位,请吧?”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唇瓣微启,似乎没想到眼前清新俊秀的少年郎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好像无话可说了。
戴上蓑衣纷纷上马,开口。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