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上的鱼烤好了,散发出熟食的香气。
孟欢不再领着蔺泊舟熟悉神庙,美滋滋卸下一块,摘掉了鱼刺,递到蔺泊舟唇边:“第一口夫君吃。”
蔺泊舟尝了一下,抬了下眉梢,沉默。
孟欢满脸期待:“怎么样?”
蔺泊舟:“还行。”
孟欢自己来了口,寡淡的白肉气息混合着烟熏火燎,干瘪又呛人,味道并不能用还行来形容,而是难吃。
哎。
孟欢嘀咕:“你又拿好话敷衍我。”
蔺泊舟笑了一下。
孟欢撑着下巴,转头看别处。
门外白雪漫天,荒凉虚无,但庙宇内却温暖,像是倦鸟栖息的巢穴。
不觉回想起前段时间门的战争与荣光,再到现在缩庙里潦倒地烤鱼吃,感觉跟做梦似的。
不过……有蔺泊舟在身旁,好像也无所谓了。
孟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一整天,他中午捉鱼,下午侥幸翻开雪堆挖出了几颗土豆,在附近的破村里找到了被丢掉的土豆,勉强烧来吃了,嘴里一股糊味。
“哒哒哒——”
斜阳照在雪地,孟欢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不敢确定是官兵还是王府护卫,连忙带着蔺泊舟躲到柴房。
偷偷往外望。
——坼州的官兵。
他们骑马飞快驶过,对路上并不感兴趣,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庙宇内,很快走了。
“镇关侯的手下都追到这儿来了?”孟欢走了两天,还没被找到,有些不解,“护卫军呢?”
如果官兵都来了,护卫军怎么还没来?
蔺泊舟想了会儿,说:“护卫也许和官兵展开了对抗,被拖住了脚步,所以没能分派出全部人马前来搜寻。”
毕竟官兵十数万,王府护卫只有三万,而且王府护卫并不能真的和官兵打起来,否则蔺泊舟又会被安上造反这个罪名。
要等到王府护卫顺利脱身,才有可能被找到。
蔺泊舟得出结论,“也许我们逃亡的时间门要延长了。”
居无定所,吃不饱饭,夜不安寝,提心吊胆的日子要延长。
孟欢眼前阵阵发黑。
按照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活两三天都是极限了,居然还要延长吗?
柴火荜拨,发出鸣爆声。
一转念,又想到了身旁的蔺泊舟。
双目失明,形同废人,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如果自己再不管他,估计早就冻毙于风雪中了。
想到这里,孟欢心里又有了力气,牵紧蔺泊舟的手:“变长就变长吧。”
下一声低了些,也更清晰:“不怕,有我在呢。”
孟欢是真的开始认真思考生存这个问题。
他跟蔺泊舟还算幸运,靠近庙宇便有一条河,敲开冰可以摸到一些鱼,不考虑营养成分,天天吃,能渡过一段时间门。
附近农田偶尔也能拾到几块土豆红薯,墙上挂着打鸟的东西,也许孟欢能试试捕鸟。
死不了的。没问题的。
孟欢半夜爬起身,去看蔺泊舟盖着的衣裳。
庙里摇曳着彤彤的火光,蔺泊舟面朝他侧躺,孟欢替他掖了掖衣裳保暖,打算再躺下,忽然发现蔺泊舟脸上脏了。
“嗯?”
一块黑色的东西,有些长,覆在鼻梁。
以为是灰尘,孟欢伸手想替他摘开。
但手指碰到时,黏腻的感觉晕开,那块黑色的污渍也顺着他的手晕开,从黑色变幻成鲜红色。
“血。”孟欢看清了,“是血。”
——这是蔺泊舟眼睛流出的血。
蔺泊舟眼疾复发,本属于体内功能紊乱,需要赶紧吃药调理,可这几天他俩没有药,甚至没什么饭吃,他的眼睛还一直吹风受寒,倍加磨难。
好像被什么东西震动,孟欢怔在原地,一阵无力感。难以言喻的自责和悲伤涌上来,他在王府时蔺泊舟能护他周全,可现在蔺泊舟遇难,自己却不能把他照顾好。
孟欢推醒了蔺泊舟:“夫君。”
蔺泊舟:“嗯?”
“你的眼睛疼吗?”
按理说,居然都严重到流血了,那他肯定很疼,只是在他面前刻意隐忍,怕他担心特意没说。
蔺泊舟手指拢上他的耳颈。
掌心温暖,轻抚他耳后纤薄的皮肤。
“不疼。”
孟欢摇头:“明天我们不住这儿了,换个地方吧。”
蔺泊舟意外:“去哪儿?”
“去城里,不回坼州,但我们要去城里。”孟欢说,“城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药铺,我去买药给你熬着,对你的眼睛好。”
蔺泊舟给不出主意了,只说:“好。”
孟欢对他乖乖听话的状态很满意。
他摸摸蔺泊舟的脸:“我去把鱼烤了,明天揣兜里带路上吃。”
说孟欢转身捅亮了火堆,去捡几条堆地上的鱼。这是他昨天嫌天天凿冰麻烦,一股气捞上来的好几条鱼。
蔺泊舟靠在香火柜前,感受着腕上忽远忽近的绳索。
深夜,门外是呼啸的风雪,屋内烤着火,孟欢在准备明天启程的食物。
——这似乎很像一个初具温暖的家。
可,蔺泊舟的手指却不自觉攥紧。
这几天,有个念头不断涌上来。
他眼睛看不见,对一切情况无法分析,脑子里便想得多,总是不自觉地追问自己……为什么和孟欢会落到这个境地?
得胜之日,他的亲军护卫被拦在城外,镇关侯想缉拿他归京向陛信走散,只剩下了结发妻子。
最爱的人跟他餐风宿露。
他成了瞎子,一无是处的废人。
心口好像被一股冷刺扎着,蔺泊舟仰着颈,喉头滚动,轻轻喝出了一口热气。
纵然权势冷酷,他也没想到会冷到这个地步。
他之一切,都是为了大宗。
坼州一战,为了打消宣和帝的疑虑,甚至愿意拱手让出功劳。
摄政六年,起早贪黑,从无怨言。
恨镇关侯,还是恨崔朗……
还是,恨宣和帝?
蔺泊舟修长的手指屈伸,他垂下眉眼,面上没有情绪,只有指尖落了雪的冰凉感。
孟欢架好东西,坐回蔺泊舟身旁:“好累,睡会儿。”
蔺泊舟拔去了思绪,伸手揉他的肩膀和手臂,力道适中。孟欢喜欢他百依百顺的样子,回头在他脸上亲了亲:“伺候得真不错。”
“……”
蔺泊舟好笑,再捏捏孟欢得意得快背起来的耳朵,像捏一只得意的小兔子,手落到后颈,给孟欢揉揉手。
手指修长,力道却轻柔,蔺泊舟就这点儿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特别地熨帖,特别地舒心,特别能给到孟欢想要的地方。
在床笫间门也一样,蔺泊舟为他着想
的也多。
“哎呀,舒服了。”
孟欢过足了让美妾伺候的大爷瘾,躺他腿上,说话迷糊:“夫君。”
蔺泊舟声音低:“嗯?”
孟欢心情轻松,脑子里也醉迷迷的。
有些事也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跟梦话似的:“我以前就想过,我们是普通人家,你眼睛不好呆家里,我到外面找些事情做,回来养你。你在家做好家务,洗衣服做饭,晚上吃完饭我们洗个澡,上炕我们就睡觉。”
蔺泊舟垂眼,试着想象了一下。
孟欢主外。
他主内。
他天天在板凳上坐着等孟欢回家,吃了饭,洗个澡摸黑上炕,过完夫妻间门亲密的夜晚,睡醒又是第二天新生活。
他不觉笑了:“好像还不错。”
孟欢:“是吧?”
蔺泊舟不再说话,只是指尖抚摸孟欢的耳垂。
他喜欢听孟欢说,干干净净,没有杂念。
让他心里舒服。
孟欢亲了一下他的脸:“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都不好。”
说完,叹了声气。
手指顿住。
蔺泊舟似是意外:“什么?”
“你觉得自责,做不了事,一直是我忙东忙西,”孟欢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看着他认认真真说,“可是没关系,以前你保护我,现在我保护你。而且,我也想照顾你。再说,难得可以体验我憧憬的生活,我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门外的寒风呼啸着。
蔺泊舟像是顿住了,一字未发。
孟欢亲他的眉眼,说心里话:“我不在意你身上的浮华、名望和权势,我就喜欢你这个人,你平时伪装得像是无所不能——”
想了想,说,“可我觉得,现在阴暗,敏感,抑郁的你,才是真实的你。”
孟欢抱着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蔺泊舟垂首,启唇,却没什么话可说。
他抱着孟欢的指节微微发抖。
孟欢像只小猫似的,声音又黏又甜。
“我好喜欢你啊,夫君,你真的特别好。”
孟欢产生那个养他的想法时,是意识到了蔺泊舟内心的阴暗,自己还未察觉,便想着要给他一个庇身之所。
让他走向蔺泊舟的,不是他滔天的权势,无与伦比的外在,而是蔺泊舟似有似无,在完美无暇和黑暗崩溃之间门游走的裂缝。
总有一些人,会被对方的伤痕吸引。
蔺泊舟似乎想笑,唇瓣却干涩。
他抱着孟欢,头枕在他耳侧,蹭了蹭:“欢欢……”
声音嘶哑。
“在呢,在呢。”孟欢捧着他脸,亲了上去,“你乖你乖,明天我们赶路去城里,找大夫给你看眼睛,好不好。”
蔺泊舟点头:“好。”
孟欢:“来,我亲亲。”
蔺泊舟稍微抬起了脸,任由孟欢吻过他的唇瓣,鼻尖,再到眼睫,眼睑。
亲亲的,湿湿的吻。
没有任何人敢触碰的眼睛,完全坦露在孟欢面前,蔺泊舟毫无抵抗,他觉得,孟欢怎么蹂躏他的伤口,将他弄得千疮百孔,他都死心塌地了。
就这么一点一点地亲。
孟欢把蔺泊舟碎掉的心,都捡起来,缝补得好好的。
他俩好久没行房,谁都没有这种心情,再说,脱了裤子也冷。
孟欢亲累了,就躺
在蔺泊舟怀里,搭着下巴打瞌睡,闻到鱼肉熟了再爬起来收鱼肉,收好了再亲亲他。
蔺泊舟一直没睡,好像都让他亲服了,孟欢说什么他做什么,弄完就抱着他,静静地感受着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
好像,不会再让他害怕的黑暗。
清晨,天光大盛。
地上残余着柴火的灰烬。
两人睁开了眼,用融化的雪水洗漱后,吃了吃难吃的烤鱼,填饱肚子。
孟欢收起了考好的鱼,牵上蔺泊舟的手。
“走吧,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