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营帐内,气氛安静诡异。
床榻上躺着一索纤瘦的身影,太医手从孟欢腕部折回,站起身转了过去,望向蔺泊舟恭敬道:
“王爷,王妃虽从马车跳下山坡,但身子骨不见损伤,伤口也都是皮外伤。托王爷的福,王妃稍加调养就能恢复康健,不用太过担忧。”
蔺泊舟手里拄着把长刀,刀刃沾着的血迹未干,他眼底呈冰霜似的绀青色,身姿挺正,面无表情地用刀尖轻叩桌面。
太医的话没让他脸色好看一些,只道:“多谢。陈安,送太医回去。”
“是,王爷。”
人影消失在营帐门口。
“夫君……”
孟欢醒过来了。他掀开被子爬起身,确实是皮外伤,他现在脚踝只有轻微的酸胀感。
他眨着眼,尝试着晃了晃头:“不疼了。”
但小脸苍白:“就是身上没劲儿。”
声音软绵绵,还呆呆的。
蔺泊舟指腹蹭过孟欢的脸,声音柔软很多:“欢欢被吓坏了,当然吓的身上没力气。”
“他们真挺吓人。”孟欢回想了一下马车内的场景,扯唇:“我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招数。”
——绑别人老婆当人质,孟欢以为这是古早小说剧情,没想到这种祸及妻儿的卑鄙行径在威胁别人时竟然相当常用!
蔺泊舟长指抚摸着孟欢的侧脸,本来轻轻挠他下颌,似是心中的暴戾止不住,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一下。
“幸好我跳马车及时,不然进了皇宫肯定死路一条……”
孟欢嘀嘀咕咕,察觉到蔺泊舟加重的力道。
怔了一下,孟欢抬眼看他:“怎么?”
他其实能感觉到,蔺泊舟现在情绪很不好。
果然,蔺泊舟咬合着下颌骨,咬出了轻微的动静,疼惜地看着孟欢,眼里的黑雾蔓了上来。
“既然陛下这么想见你。”
蔺泊舟眼底被黑暗吞没,“那为夫就亲自送你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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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城外,王府护卫和宫廷锦衣卫的争斗暂且压着,率先传播扬名的是蔺泊舟夺回通州城池、斩落镇关侯首级的消息。
京城作为大宗都城承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镇关侯的突然起兵将他们搅得民不聊生,人心惶惶——蔺泊舟护卫军夺回通州、斩首镇关侯,这无疑是个民心大振的消息。
“中王果然是真龙,只有他才镇得住佞臣贼子!”
“中王回京,天下大兴!”
“朱里真是中王镇压,叛军也是中王平,国体仰赖王爷!”
在这些传闻沸沸扬扬之时,宣和帝派人掳掠中王王妃进宫囚禁以此威胁中王的消息不知被谁传播开来,在百姓心中,克敌制胜的蔺泊舟威望早已高于皇帝,听说他再次被猜忌对待,内心忍不住激愤狂怒。
“自己没什么用处,还总是残害忠良!”
“理政不见积极,收拾忠臣倒是积极……”
在百姓纷纷为蔺泊舟打抱不平时,蔺泊舟曲折迂回,放出了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与陛下并无嫌隙,还要亲自送王妃入宫,与陛下叙天伦之乐。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爷识大体又忠心耿耿。”
“如此清白干净的一片心,怎么总有人怀疑他居心叵测?”
“任何人都可能造反,但王爷不可能造反!”
“……”
皇城城门外,百姓迎逢蔺泊舟的车驾,人头挨着人头,站在极远的地方向他张望,纷纷表示欢迎。
孟欢放下帘子,心里轻轻啧了声。
微操大师蔺泊舟,早在离京时就开始准备了,这不稳赢?
车驾停在护城河外的通衢大道,蔺泊舟下了马车,绯红衣袍将他身姿衬得修雅无双,他单手拄长刀看向城楼上的守城将军。
蔺泊舟笑意温雅:“劳烦将军开门,本王奉了圣旨,特来送王妃入宫。”
守城将军看到他背后跟着的一万兵卒,脸色惨白:“中王你!狼子野心!这叫送王妃入宫?你这是造反!”
“本王何以造反?”蔺泊舟似是不解,不紧不慢拿出圣旨,“本王进京勤王乃是陛下旨意,送王妃进宫也是陛下亲旨。本王有圣旨,将军怎么胡乱造谣?”
守城将军将圣旨一看,只承认一半:“可圣旨只写了让王妃进宫,未曾说让王爷进宫。末将接到的圣旨是不让王爷踏入皇城半步!”
蔺泊舟冷笑了一声,手中再拿出一份圣旨,声调也骤然变。
“陛下表面让本王送王妃入京,实则密诏本王进宫保驾。圣旨里说,皇宫内有人造反,挟持陛下图谋改换日月,你开城门还是不开城门?!”
怎么又多出一份圣旨?
守城将军一时分不清真假:“有此事?!”
正在此时,守城将军背后有人来报信。
“昨夜,陛下在行宫遭到行刺!”
这消息来得真及时。
孟欢喉头紧张地滚了滚。行刺宣和帝的刺客是个小太监,甚至不叫刺驾叫惊驾,还未动身就被御前侍卫拿下,但这件事已经足够蔺泊舟发难了。
进皇城,蔺泊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个借口可以由他自己制造。
守城将军将信将疑,“王爷稍等,末将先差人询问宫里。”
这是个不太好的讯息,如果宣和帝得知他假传圣旨,会立刻调动京军与蔺泊舟展开恶战,蔺泊舟的兵卒能打败京军硬攻下皇城,但此时此刻,流血暴力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蔺泊舟道:“让京军提督洛峰说话。”
洛峰正站在城楼内躲藏着,不想和他见面。
“请洛提督出城说话。”
蔺泊舟说了遍,洛峰才走出城门,苍老的眼睛看着蔺泊舟。
“王爷……做出此等狼子野心的行径,老夫不耻为伍,还望王爷不要再叫洛叔。”
蔺泊舟一改刚才的神色,平声道,“侄儿被逼无奈,洛叔也看到了,陛下无时无刻不提防着侄儿和妻子的命,侄儿再不动手只会被杀。”
洛峰看他的目光复杂:“老夫理解你的选择,但不能与你为伍,王爷另请高明吧。”
“洛叔不帮忙也没人能帮忙了。”蔺泊舟神色平淡,“京军由洛叔亲手统领十余年,侄儿的辜州兵有虎狼之姿,如果洛叔不在意京军数万众的死活,侄儿硬攻下皇城也行。就是不知道这么多条儿郎的性命,究竟为了什么而死。”
“……”
洛峰目眦欲裂,目光变得愤怒又悲哀。
“王爷你——”
“洛叔心里有大义,是体恤军民的好官。”蔺泊舟说,“可侄儿干的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智取,那就硬攻。数万众京军的生死,就在洛叔一念之间。”
蔺泊舟很了解洛峰。
让他选择换个皇帝效忠?还是眼睁睁看着十几年的心血被打烂,看这么多条性命螳臂当车,看数万人为一个昏君效死?
蔺泊舟语气变得轻柔了起来:“洛叔对侄儿有救命之恩,侄儿永志不忘,侄儿多希望与洛叔同登朝堂,共治天下,龙虎风云。”
这一番话可谓漂亮至极,硬话,软话,和未来的规划,样样不少。
洛峰本就更欣赏蔺泊舟,只是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他要说服自己的忠君之心,总要有个台阶下——比如另一种清名。
洛峰眉头紧锁,手背浮出青筋,目光在极致的复杂和推拉后一挥袖子大步回城。
片刻后,城门轰然洞开。
京军提督在此次政变中选择站队蔺泊舟。
没有片刻的停歇,蔺泊舟抬起眼皮示意手下:“进皇城。”
一路向皇宫狂奔。
京军成分复杂,洛峰虽为京军提督但只能掌控大营,而京军之中还有守卫皇宫的禁军,禁军中又分为巡守皇城军,近卫军,御林军。一支万人的军队进入皇城势必引起轰动。
前方很快冲出一列巡逻军。
“是中王!中王的军队!!!!!”
对方惊慌失措,对着百姓奋力大吼:“中王造反——”
话音未落。
“咻——”一声铮铮裂锦之声。
蔺泊舟绯红大袖拂过耳畔,从背后挽出一箭直射过去,微风刚将发缕拂起,箭矢便杀气腾腾将人射落在地。
他跨乘着高头大马,狭长阴沉的目光严厉,勒紧马缰绳来回踱了几步。
“给本王拿下反贼,敢有阻碍勤王者,杀无赦!”
巡逻军没想到自己成了反贼,百口莫辩,又看见蔺泊舟的手下迅速垂了一张圣旨:“中王奉旨入宫保驾!不扰百姓!不必畏惧!”
“中王奉旨入宫保驾!不扰百姓!不必畏惧!”
“中王奉旨入宫保驾!不扰百姓!不必畏惧!”
“……”
这张假圣旨很有用,能让蔺泊舟暂时避免恐吓百姓,免受舆论的冲击,尽量减少将来得到正统时的质疑。
靠这张假圣旨蔺泊舟一路畅行。
但凡有卫队阻拦立刻将对方打为反贼,利用信息差,在百姓面前占据道德高地。
但假圣旨兜不了多久,消息传入宫内,皇宫震动,都知道蔺泊舟这是真造反了,真圣旨即刻传出来,蔺泊舟伪造的圣旨便再也行不通。
——但,真圣旨到来时,蔺泊舟的兵马已经疾行到了皇宫午门外。
真圣旨作用极大,可以命令京军堪合虎符,直接调动军队入皇城勤王。
但……京军提督选择站队蔺泊舟,因此他的虎符不会拿出来使用,那他部下的军队哪怕有心勤王,却没有官方虎符盖章的文书,一旦主动调动军队进入皇城,人多混杂,又有信息差,很可能也被打成反贼。
因此……绝大多数谨慎的将士,在没得到确凿的圣旨或者目睹虎符前,不会冲动地将军队派入皇城。
——而这段耽误的时间,已经足够蔺泊舟得到正统了。
天色晴朗,烈日昭昭。
蔺泊舟一身绯红的蟒袍站在午门外,单手拄着沾血的长刀侧头等了会儿,确定兵马已将皇宫的全部出口堵死,也将皇帝与外界的联系完全切断。
“不要让任何人出宫,以免错漏反贼。”
蔺泊舟声音斯条慢理,他手指拉开马车的帘子,将孟欢牵出来。
“欢欢,进宫。”